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白山黑水间 > 四十节 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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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赵过和祁连的惊惧中,他告诉实情说:“那大哥讲的人是我阿爸。”

  随后,张铁头、张奋青、杨林、方铜、马里得还有一大堆人跟过来看他,问他碍事不碍事,他就再没有当众宣布什么。这会儿他脑海里闪现的都是樊英花,李尚长死的时候,樊英花就方寸大乱,所以他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而且真的冷静下来了,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呈现出充满杀气的血红。

  他像换一个人一样,毕恭毕敬地冲那西军军校行礼说:“小子刚刚情绪反常,冲撞兄长,这里向您赔罪。我想单独问些事儿,兄长可准肯?”

  那军官一边狐疑,一边问:“不碍得。你为什么……”

  随后,他像醒悟到什么,也不再问,带狄阿鸟到一边,任狄阿鸟问他问题。

  就是他阿爸。

  狄阿鸟肯定。

  只是这军官地位低下,很多的事情弄不明白,只是听人传言,至于他阿爸是怎么不在的,谁下的手,却是不知道。

  狄阿鸟胸口起伏得厉害,却一丝表情也不外露,反复确认,末了站起来,长揖道:“兄长可能告诉我籍贯何在?若有再次碰面的机会,一定报答您今日的恩惠。”

  军官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询问得如此仔细的少年必定和他敬仰的那个人有关,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告诉他实情就够了,据说长月还作了海捕,也算提醒到了,何必还要留自己的籍贯与姓名呢?

  晚上,营地里下雨了。

  溃兵的营地湿漉漉的,新发的单帐都没裹裱油布,入手湿透,到处都是难眠的兵士在抱着身子猴在树下发抖,不多的营棚里,早早挤满了吵嚷、呻吟的兵士,甚至有人正为争地方而打架。

  几双眼圆溜溜地盯着狄阿鸟。

  狄阿鸟则陷入沉默。

  他已经沉默一个下午,雨停也没带着人去抢营棚休息,而是把大伙带到树林中,在树中间系上布单歇息。

  突然有人激动地喊道:“董将军下营看我们了。”几个人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董文很快路过。

  留下的两名严肃的士兵给众人说:“将军让我们问问你们这样冷不冷?”

  狄阿鸟突然猛地坐起身,往董文走掉的方向跑去。董文一行听到有人赶过来,先后站住。一个卫士询问道:“你追来干什么?!”

  “小子阿鸟想问将军几件事。”狄阿鸟大声说。

  董文回头,看到一个浑身污垢,有着乱糟糟头发的少年军士,身上一剑一刀,甲具也齐全,似乎是个有猛志的士卒,便让他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垂询:“是什么事,要我帮忙,还是向我表一下杀敌之心?!”

  狄阿鸟一步一步走到十步之内,咬紧牙关,冷冷地问:“我向你打听一个叫狄南堂,听说他做到辖军都督的位置。因通敌叛国,被健大将军诈降,死在异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董文敛住笑容,眼神闪烁不定,顿时想起那不堪回首的日子,经过迟疑一番后,忍不住问:“你问这做什么?”

  狄阿鸟忍住上涌的情感,解释道:“别人都在营地里争执,说他是冤枉的,说他比大将军还能打仗,小子就是想问一问。”

  董文正要震怒。

  狄阿鸟却又说:“我家室已空,无衣可穿,无马可放,无路可走。只想问问将军大人。有些人为了心中所想,以之为楷模,到头呢,却是不知道他真是通敌还是假的通敌。将军也许会因为我的无礼怪罪我,但是小子想问你,您有想要比肩的人物吗?如果那个人不在了,您会不会心里猛的一沉?”

  董文怒不起来了,他也有。

  虽然他极是不高兴,但也奇怪少年的谈吐,仍然淡淡一笑,鼓励说:“你是个好后生。有些事还是不要弄明白的好。你是沧州人氏吧。大战在即,正值用人,我就不怪罪你了,你好好安歇。也许将来会有你明白的一天。”他在黑黑的夜空中看了一番,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最终不打算再回答什么,转过身子扔下一句话:“不过他确实是死了,死了的人没有对错!”

  火把远去!留在原地的狄阿鸟被漆在夜里,心中无半分辉芒。

  他紧紧地握住两个拳头,一想起父子二人对靖康的忠诚,泪流已是满面,心中已是大喊:“阿爸!你为何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他转过头,见几个弟兄老蛇一样起伏,躲躲闪闪,不愿意隐瞒,就说:“我和大将军有仇。今天夜里就带着赵过和大陈他们离开,所以才收了帐篷,宿在树林,愿意跟我的跟我走,不愿意的只要不告密,我也不怪你们!”

  说到这里,他又已是泪流满面。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响:就这样走了吗?!我们都是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难道就可以一走了之吗?既然要走,我们又为什么要来呢?!

  回到不断“噼啪”滴雨的树林,气氛变得沉闷。

  没有人表白心迹,也没有人询问狄阿鸟仇从何来,个个挂了一付木讷。

  这时,狄阿鸟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莽撞,竟然当众剖白,竟然要让他们和自己的国家为敌。他期待地望着众人,渐渐知道自己被孤立,便明白地一笑,陈绍武能感觉到他投射在自己的面孔上期待,慌忙在地上乱看,希望在他眼里的自己是在找东西,而不是犹豫不决。

  赵过和祁连都在收拾自己的吊床,卷成一团,拉出马匹。

  出来后,赵过往几个各有所盯的兄弟那看一看,自埋自怨地嚷:“这怎么会是真的?该杀的。”

  一路从河东来的兵有人不敢相信,追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才来到这里,还是你坚持来到这里。你怎么能这样就转变呢?!”

  仇恨和失意让狄阿鸟自暴自弃。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镇住,突然察觉出自己难得的可笑,生出一丝自怨的心理,便放弃危言耸听和尽量说服,似笑非笑地掀起嘴唇,淡淡地说:“你们为你们,我为我。不是我变,是我没想到。这苍天只等我一来,就给我一个噩耗。战场上见!”

  这也是心烦意乱的陈绍武自己想知道的。

  他等在那儿,希望名为主人实为兄弟的人能让自己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狄阿鸟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拉出自己的马翻身上去,他心中已展起一把大剑,把许多情思斩断,让自己冷血,坚定。然后,他振缰转过半个马身,在马嘶后大声说:“决裁当如刀斩,还有什么可问的?!”

  此兄弟决裂之时,只有被众人虐待半日的小营医怕自己的小命随着别人灭口玩完,图个最后的嘴快,大声呼吁众人不可一走了之。

  其余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而伤情。

  “阿鸟!”赵过给了旁边的小医一脚,果断地翻身上马,回头吐了口吐沫,肯定地说,“朝廷,我早就和他们势不两立了!”

  祁连翻身上马,轻声说:“我也是。”

  接着是张铁头,他说:“我反正跟着阿鸟。”

  张奋青也去牵自己的,他说:“我们是野牙来的,朝廷?哪个是朝廷?”

  杨林沉默了片刻,说:“你们走我也走。”

  马里得什么话也不说,也是转身就去牵马。

  其它的人却没有人再吭声。

  陈绍武挽住马缰,哀恸地恳求:“你是要投谁?不投靠夏侯武律好不好?他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样是要受人唾骂的。主人要看得远一些,万不可因为小怨而自毁前途。去哪都行,到哪我都跟着你!”

  狄阿鸟狠狠一笑,便把头扭到一边,一脚踢翻他,喝道:“走不走!”

  “不走!大伙也不能走!”陈绍武跪于路上,哭泣道,“我们都是靖康人哪。哪里能去投靠杀我父兄,淫我姐妹的仇敌呢?!”

  狄阿鸟愣了一下,想说什么没有说,直到振马走了好几步才冷冷地回头,但感情已喷薄而出,激动地大吼:“我不是靖康人,这又怎么啦!曾经我以为我是,可是他们却没有当我是。他们说我父兄为野蛮人,那就做点文明的事出来,为何照样去草原掳掠开疆,去奸淫妇人。休找借口,你的誓言不算也罢!滚!”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中,他一把扯去束扎的乱发托,冷漠地甩一甩头发,将双手插在濡湿的发际往后捋过,喊道:“我本来就是鞑子,所以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做多么文雅的样子,都是你们眼里的一只猴子,可笑的、穿着绣花衣裳的猴子!可这又怎样?!我是猴子又怎么样?我父亲是只大猴子又怎么样?!也不至于可笑到去和一支来历不明的外族勾结。在你们那些文明人眼里,就是这个因几根狗骨头就会荒唐地叛国的人,他带着我们,家都不要,万里迢迢回归故土,来到你们靖康。你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象到,我阿爸塞外的辉煌,万人敬重,巴特尔自称奴才,跪拜接送,可是我们一家来到长月遇到了什么,我们深夜被人赶出驿站,在街头拉着马车淋雨,被看门的小老头欺负,我阿爸去养马,挨鞭子,趴在地上让人作上马石。什么都抛弃了,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直到他显现自己领兵的才能,却会见到一支外族送的几根狗皮狗骨头就去叛国。看看你们可笑的逻辑。一直可笑的逻辑。你们打仗,那叫文治武功,我们打仗,就叫扰边侵略。你们屠杀,是除害,我们因为粮食匮乏才寇边,却是罪不容诛!这道理说得通说不通?!本来就是强者为尊的世界,为何非要你们说了算呢!我发誓要改变这一切的源头,我要让天下的人种不分狄夷。我要让这天地有大公平,恶人都受死,好人都享安宁。现在睁大你们的眼睛,为你们荒唐的文明付出代价!”

  陈绍武脑子一片混乱,想起沧州老军口中的那个人。

  他傻傻地张嘴,后悔这些天对鞑虏无遮拦地污蔑,申辩不出半个字。

  狄阿鸟给他冷涩地一笑,大喝一声纵马,从众人身边跳越穿出。

  泥水地里“劈啪”而过的马蹄惊动一些无法入睡的士兵。他们纷纷从各自勉为隐蔽的的地方跳出来看怎么回事,最终被轻骑抛掠在两路。

  陈绍武趟着水在他们背后猛跑,用尽全力,方铜想拉都拉不住,最后两个人一起在泥堆里滚倒。

  陈绍武问他:“你怎么不走?”

  方铜苦笑说:“和你一样。我是土匪出身,他给了我希望,我相信他,觉得投官兵是出路,现在他又要我舍弃掉,我做不到了。”

  狄阿鸟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

  他伏在马上,心中依然惦念着和其它弟兄的情谊,无法让自己的目光透过不争气的泪水回望,但心中的仇恨之火也越烧越旺,提起马速只觉得畅快。一声怪叫,他一扭头便看到从后面赶上来的赵过给自己点头,从马上取出一只铜锏,便也取下油布保护下的弓箭,决定让胆敢拦截的人丧胆。

  破毡一样的披发被风掀起,风凉丝丝地顺发而过,冰冷的世界张开狰狞的面孔。

  这儿毕竟被括在潼关以内,又是刚刚重新编制,营地对内松懈。狄阿鸟一行说跑就跑,竟然闯营而过。

  兵尉、校尉全都被惊动。不光他们,就连还在巡营的董文都亲眼看着。

  狄阿鸟仰天一箭,营口望楼上的士兵翻了个跟头摔下来,他们马不停蹄,战马如龙似虎,次序从横木上跳过而走。这是明目张胆地反戈,还趁了营房的不防备,董文格外震怒,不但派出自己的亲兵去追,还问明是何人手下的兵,问过去,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刚才问了他一个奇怪问题的少年。

  询问谁和这少年走得近,他便把陈绍武和方铜等人抓了起来追究。

  抓是抓起来了,他是没有闲心询问几个逃兵为什么逃。

  可是回到自己的军帐,狄阿鸟问他的问题却萦绕不散,明明好似一个心有奋发的少年,想要改变自己的穷困,建立军功,怎么突然就真反戈了呢,突然他脑海一震,想到了关键,那少年有针对的问题。

  在他想到事情关键的时候,健布的儿子健符来了。

  他也还算是个少年,只有二十出头,却有着高大的身躯和非同寻常的气度,坐到董文对面就问:“今天逃了几个兵是吧?”

  董文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快。

  健符说:“我询问了一番,怀疑其中的一个少年是我父亲要找的人。你把与他有关联的人交给我,另外若是追到他,千万不能伤他性命。”

  董文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

  健符沉沉地说:“这是我父亲的诺言。而且他敢肯定,狄镇北必不妄言,这少年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可以作为将领带到他身边栽培。请把他当成我父亲的一个儿子看待。”

  董文没有说话。

  过人之处?

  出奇的谈吐,胆大的行径,一箭射哨的武艺。

  他点点头,恭维说“|令父子的心胸非文所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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