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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子站了十几个的兵士,流露出冷肃之气,相当吓人。一听说他们是来拿人的,坐在那里纳鞋底的老婆子立刻跳起来,惊慌地往东屋里奔。随后,夫妇两个轻轻掩了门,连头都不敢露。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兵变?!哪来的兵变?
狄阿鸟飞快地在脑袋过了一遍,剔除昨夜的事,一下想到樊英花在他回来之前给的警告,浑然不信这是皇帝的意思,非是谁在暗地里发难,要是被抓去,难保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不声不响地嚼着嘴巴里的吃的,看过许小燕,唐柔,赵过。
他们已经显露出各样的震骇。
狄阿鸟把眼睛的余光放到墙壁上挂着的刀上,而心里却还在犹豫:要是杀出去,会不会连累其它人?
“谁是狄阿鸟?!”白净净的军官不耐烦地问,“统统抓回去!”
许小燕脸色发白,死死地抓住狄阿鸟的手,在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缓和:“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兵变了还能坐在这里吃饭吗?!”
“是呀!”赵过大声附和,接着问狄阿鸟:“怎么办?”
军官看赵过曲起半个身子,有点儿警惕,但他还是冷笑着重申道:“至于有没有罪,要审过才知道。要是反抗,便就地格杀!”说完,他已对着身后上来的几名兵士举起右手。
怎么办?
狄阿鸟打内心里紧张。
要是被他们带走的话,怕赵过他们连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了都不知道。
想到这,他知道自己也已被军官认出来,自己报不报名都一样,便挣脱许小燕的手,把她推到唐柔身边,然后肯定地点头,站起来问:“我就是狄阿鸟。你是奉了谁的命令来的。无凭无据,我为何要跟你走?”
“是呀!无凭无据,谁知道你是不是长月叛军?!”赵过觉得有道理,笑着说。
那军官不怎么对劲地狞笑,并不打算让狄阿鸟做个明白鬼,就地往下挥手。
狄阿鸟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喝一声提醒赵过,猛地窜到墙边,刀已在手。赵过默契地掀起桌子,顶起来像门口撞去,正撞在两个进来的兵丁身上,发出“咵”地一声。一名兵丁被撞倒在地。军官也大喝一声,拔剑在手,一脚踏在梨木桌子上。赵过力气虽大,但冲势已尽,被脚力一踏,不由带着已是烂面的桌子退了数步,整个虎口被擦得生疼,手里的桌子腿竟然“咔嚓”断掉。
他怒吼一声,猛地桌子扔了出去。
桌子刚自两扇门里向外飞坠,散成一堆乱木。
梨木很是坚硬,见它在两人手里烂去,军官顿时不敢小瞧对手。
他知道屋子里施展不开,便有意后退,正要引对方出来,已感觉到眼前寒光一闪。
狄阿鸟急追出来,刀锋夹着一股强烈的刀风,逼近他的前胸。
军官吸了一口冷气,暗叫一声“好快的刀!”
他虽退势已老,却仍有办法,踩了个闪步,回风摆柳一样让过狄阿鸟的刀势,自肋下小幅度地挑剑。
狄阿鸟猛地旋身收势,手中再吐刀劲,从对方头上劈下,又快又猛,却是刀背朝下。
军官格了一剑,长剑差点被绞脱出手。
他在军丁用长兵器的殿攻下跳到圈外,脸上已是青红不定,大声道:“吴钩?!你竟然使吴钩?”
这刀法确实怪异,却是家传无疑。
在三四只枪戈的刺击下,狄阿鸟无暇应付对方的惊叫。
他眦目猛喝,只存杀敌一念,不顾横来的长戈啄在腰上,奋力挟住一枪,砍伤一人,已赶至军官面前。
随即,赵过持两锏从他身后跃出,挥舞如飞,杀入长兵施展不开的人群,击出一片红白齑粉。
这就是将军与侠客的不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披甲冲锐,刚猛必杀之技。
军官没料到两人竟刚猛如斯。
他拉开的一枪之距,仓促挺剑以迎。
狂劲急猛!
锐风呼啸!
狄阿鸟中路挺刀而至,
人到刀到,大喊刚歇,屠夫斩大块的短音就结束了这次遭逢,两人瞬间间分出胜负。
军官几乎不敢相信地呆在当场。
狄阿鸟的刀带着激迸的冷风剁进他的肩膀,而他的剑芒只入敌躯半分不到。
他慌不择路地往后跑,撞倒一名腿脚抽筋的卒丁,奔过廊道逃走,留下心胆已被惊裂的惨呼。被惨叫一激,院子的兵丁刹那如鸟兽散,来不及逃走的大叫饶命,丢了兵器,呆呆地听狄阿鸟裹着威风回答那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军官:“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就是使用吴钩!”
言谈、举止还有些轻松,但他的内心却焦躁、紧张。
赶走这些丢了兵器的卒丁后,他就让赵过带上那双夫妇,唐柔,许小燕去会合自己的人,而自己犹豫了再三,还是不想放弃未做完的使命,立刻就去见皇帝本人。
除了樊英花,他也只有皇帝可找。
送过赵过一行,他带了一个兵士,闯过几伙似乎是在追捕他的郡丁,马不停蹄地赶到皇帝的行宫——万花园。
这会已接近中午,天黄了一下,露出几分晴色,新垛的门楼檐子还滴垂着眼泪一样雨水。
其下站立着几名横钺武士。
他们见狄阿鸟浑身是血,立刻竖起兵器,阻止他入内。
狄阿鸟解释了一阵,着急地等候他们传话。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真奉了所谓的口谕,仍暗自思量:敌人不会也来个陛前追杀?!按樊英花怀疑,会是她哥哥吧。
不一会,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和刚进去的武士一道,走到飞快,径直到狄阿鸟跟前。他四处看了两下,脸上流露一些急色,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宋大人让我等了多时,快跟我一起去见他。”说完,就急忙走到前面,回头等狄阿鸟跟上。
“为什么?!”狄阿鸟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但还是相信了,若对方不怀好意,完全可以告诉自己皇帝不见自己,然后带兵圈杀自己。
沿园子向东行了百步,有一座白墙小院。宋涛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狄阿鸟四处不安地看,感觉有点儿发冷,直到看到对方脸上有着几分焦虑,才稍微放了一下心。刚坐下,宋涛就缓缓地说:“少将军请务必信任老夫,将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否则,少将军危矣!”说完,他盯住狄阿鸟,问:“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狄阿鸟一怔,不知道这事已尽人皆知。
他也是一肚子牢骚,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想也没想就往外倒,终了诘问道:“今天一早,有不少兵士闯入我住的地方,说是我牵扯到一起兵变,宋老爷说这是什么事?昨晚,我们能算兵变?”
宋涛仔细听他讲完,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连珠发问:“昨夜的事牵扯不到兵变。那樊氏带兵捕人都算不上,你这不过是和大姓人家起了冲突,一没死人,二占道理。何来兵变一说?可你想过没有,你在林承救驾前呆在军中,至兵变前仍在宫外,难道没听到异常的风声?当夜,陛下逃离林承,于夜里受袭,是谁透露他的行踪?还有,你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愿意回长月,非要挟裹君臣二人绕道千里?”
狄阿鸟脑子轰地炸了。
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
他再傻也明白,这话不可能是宋涛胡乱猜想的,也不可能是无中生有,因为许小燕早就警告自己,而自己拒绝去听。
宋涛这时问他,分明是在告诉他怎么回事。
林承兵变,按说是秦汾自己参与的,时过境迁后问下面有没有风声,分明是一个念头转过就狐疑万分。而“夜里受袭”,“绕行千里”更让人难以说清,就连狄阿鸟和他互换装束的李代桃僵也可以说成是与人串通,为了等他出宫后杀得毫无痕迹。这不是普通人澄清误会,可以指个张大妈,李大婶的来证明,把别人曲解的事情从头到末说一下。要是信任,不用解释,要是不信,却也没法解释。
发了一阵呆,屋子里几乎能听到心跳。
狄阿鸟没想到诬陷一个人竟这么容易,胸腔里不知装满的不知是委屈还是烦乱,只翻煎得厉害。
他只好扎了个西子捧心的样子,呆呆怔怔地说:“为什么要问我?我怎么知道?!”
说完,他用手捂住发酸的鼻子,抑制住想掉的眼泪,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几个“他奶奶的”。
紧接着,他又问:“我怎么知道?”
再接下来他又说:“自勤王入伍,可谓九死一生……那么难,我都不弃他而去,受了几乎要死的伤,他吃肉,我剥蛤蟆皮。他怎么能这样?”
他大吼一声:“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宋涛静静地看着他,打从深心中喜欢这个爽朗的少年,并不觉得他是和别人勾结的奸贼,无奈地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人的谗言,不可谓不毒。但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陛下也许只是被迫抓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然,心里总也有些芥蒂吧。”
狄阿鸟知道不是难过的时候,一阵警醒,收敛情绪,想问,却没有足够的奸猾问宋涛为何要说这些,反是宋涛主动道来:“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给你说这些?是不是?”
狄阿鸟恢复点镇定,连忙打出信任的大旗:“也不是。我觉得宋老爷是个正直的人,怕我蒙受冤屈,就给我说啦。难道不是吗?”拱了拱手道:“今日之恩,必当厚报。”
宋涛被他直白地一赞,反而只有挠首的份。
他没有说预备的“要救你的是陛下,不是我。”而是言真意切地说:“我一直留心着你,你是我靖康国难得的少年英杰,而又和皇帝结下过生死情谊,将来必能成为陛下的股肱,助陛下摆脱危险。”再娓娓叮嘱道:“皇帝只是一时糊涂。谁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但话又说回来了,你万不可牵扯到纷争里面,凡事要小心谨慎。我知道这样要求你过分了。毕竟像你这样的年纪,难有足够的阅历,定力来堪断是非,隐忍不发。”
狄阿鸟受到感动,连连点头,许诺一样让他放心:“我有的。有的!”
“就连我——,一念之间也……”宋涛欲言又止,眼中射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表情既无奈,又不胜悲息。
说到这里,他盯住狄阿鸟问:“过年那阵子,你有没有在城外杀人?!我记得那一天正是陛下被人威胁的时候,你没有留下陪陛下,是不是事出有因?”
狄阿鸟愕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宋涛叹道:“你太坦率了!你杀的是苏氏的人,而陛下要顾全君王的威信,又是正需要他们的时候,所以被他们说动。包括刚刚我说的那些,那是别人用了能钻进皇帝内心的毒言。要是这事儿你承认,谁也救不了你!”
狄阿鸟听得出来,面前的老人是让自己主动见驾,拒不认帐,而他出面来保自己太平,当即有点不知所云。
一怒之下,他已经想绝尘而去。
宋涛又叮嘱了几句,很快从后门离开,留狄阿鸟独处。
经过一番分析之后,狄阿鸟也很快从前门出去。
外面,等他的自家军士对危机的忍耐已到了最大限度,见他一出了门就说:“少大人。我打早上就没吃饭,饿得不行了,让我去吃个饭吧?!”
狄阿鸟看不到他故意躲避的眼睛,心里带着点凄凉,无心怪他舍弃自己,就从衣服内侧翻了点钱出来,说:“去吃点好的。要是我出不来,你回去给大伙说,别让他们等我了,以后凡事听陆校尉的。他是樊将军的自家人,不会出什么差错。”说完,他看对方不接,强行把钱丢给他,上马就走。
到万花园子的时候,里面已经林列了一队兵士,一直延伸到正堂前,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肃穆威严。
他由人带着进去时,碰巧遇到承大夫。
承大夫赋闲了好一阵,虽逢人必称陛下的安危重如泰山,自己却表露出很淡泊的样子,拒绝出任官员。
一些官场里打滚的人不难看得出来,他是看不好形势,怕自己的命运和小政权一起断送。
他是和往常一样陪皇帝说话儿的,也往里去,看到狄阿鸟冲他“嘿”了一句,羞恼地站到一边,而目光驻留在“笨笨”身上良久。
承大夫先进去了。
狄阿鸟经过等待,肃立,最后到了堂下。
宋涛已在那儿,不过却没看狄阿鸟。
等了一会,两人见秦汾掖着袍面,由一个珠光宝气的少女扶着出来,慌忙跪下行礼。
只看一眼,狄阿鸟就被对方的样子镇住,为两者间刻骨的仇恨而心惊。
这的的确确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前这位少女,就是有杀父杀弟之仇的那个。
他想起赵过在打死她弟弟的时候扔下的斩草除根,此刻真不知道悔恨好,还是感叹好。杀她父亲,那是被逼为之……想要杀她母亲,那是她母亲不自爱。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少女很可能在自己化成灰后也还能指认自己,而她在秦汾心中的位置比自己重多了。
秦汾萎靡了许多,眼泡下带着紫印,很明显是由现实的压力造就的。
他让人把狄阿鸟缚住押在堂下,却没有依从身侧女子的施压责问狄阿鸟的杀人事,反口气粗硬地问:“樊小姐把马还给你了,是吗?!”
马?这时候提马干什么?
狄阿鸟愣了一愣。
他就像一只被人挫了翅膀的鸟,由两名高大的军士按住,身上的伤被抻得乱疼,更不要说还得跟犯人一样回答问题,让仇人用利眼看。
想想宋涛不曾给他说过这样的过场,他渐渐不服气,心里憋得难受,不去想秦汾为何问这牛马不相及的事,便生硬地“嗯”了一下。
“的确是他杀了我父亲和弟弟!就是他。”旁边的少女流着眼泪,又一次指上狄阿鸟说。
狄阿鸟经过宋涛的教育,心里有数,大声否认:“没有!你认错人了,再看看我,其实我的眼睛很大。”
说完,他抬起头,把得眼睛睁得大大的,果然是一改往日的细眼,而是铜铃样。
少女怕他,忙推搡了秦汾一下,大声确认:“陛下,就是他!你答应了我舅舅,要抓他回来的,如今他就在眼前,还不让人把他拉出去杀了。”
宋涛想不到狄阿鸟能做出这般若无其事的戏,心里想笑,却煞有其事地看了狄阿鸟一眼,乞首说:“狄少将军刚从战场上回来,轻率从事必不能服众。为臣手下有位能吏,曾做过多年的地方推官,断理诉讼已不下千余,不如将此事交他审理。娘娘放心,他必能还事实一个真相。”
秦汾丝毫不理会,没当少女的话是一回事,也没理宋涛,依然厉色地责问狄阿鸟:“她怎么会还你的马呢?!”
马?这和一匹马有何关系?
狄阿鸟说:“我也不知道。我立下的战功多吧。”
秦汾大吼:“不是。你心里明白。为什么她还你马?”
答不上来的狄阿鸟被人带走后,宋涛吃惊地发现,秦汾脸上盘旋着阴晴不定的戾气,变卦在即。正是他打算分析利弊,要秦汾以大局为重的时候,承大夫自一旁出来。他揖过宋涛,问秦汾:“陛下问出来了?”
“恩!”秦汾咬牙切齿地说,“他敢偷孤的鞋子换回自己的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马还回来,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忠。”
宋涛凉了半截,胸口忽如铁锤的重重一击,暗道:“一匹马呀。本来还只是……,现在全然不信,源于一匹马呀。”这时,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晚了,心底不禁悔恨掺半。
他也有些恨秦汾了。
眼下,狄阿鸟依靠他的战功抓了兵权。
不是摆设兵,是战兵。
是皇帝这边唯一能抓住的一支人马,不管大小。
※※※
狄阿鸟被拘禁,性命已如板上的蚂蚱。
但这根蚂蚱上拴了许多道的绳子,关联很多,很容易就成为矛盾的挑起点。
首先是前线和后方。樊英花用心良苦地为他将来的地位打基础,已经把他造就成整个前线的代表,临行时还以三军送行。一定程度上,他和他的这群随员就意味着前线浴血的将士的地位,是礼遇还是冷落都关系到万余人心,更不要说要杀就杀。
抓狄阿鸟与李玉还真有点关系。
他想看一看樊英花和狄阿鸟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子的,所以默许苏氏这么干的。
不但他有心。
李尚长也有心。
李尚长虽然躺在病榻上,也已经知道,但是什么也没说。在他看来,那个少年或者说青年,绝配不上自己天纵奇才的女儿。
他也想看看,这女儿为什么就认定一个皇帝的走狗,进村时跟要饭的差不多的一个平常少年,眼下主政一方,握有军权,多少大姓大族,名门贵族不可以选,不可以联姻?非要整个毫无背景的野少年?
更何况这一次病得不清,是中风。
中风之后,即使能好,多多少少也有后遗症,甚至偏瘫。
他怕自己身体挺不住,就想安排点儿后事。
他知道自己嫡子的心思,害怕兄妹两个不和,最理想的就是安排个好夫婿,大族联姻,让女儿有相夫教子之心,虽然仍能出来帮助自己的兄长,但不会把自己当成男人一样,去争权夺利……这是一个父亲的心愿。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
万万想不到。
尽管前方军情如火,樊英花带了自己的卫队,骑着战马连夜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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