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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下几天,表面上一片平静,村落长壮聚首的次数却显频繁,虽然村里的人对待狄阿鸟的态度别无异样,但他总觉得有哪点儿不对劲,心神自不安宁,而且一连几晚都围绕着他阿爸做噩梦。
莫名的焦虑困扰着他,然而他却难以跨越千里,到底也分不清是太担心自己父亲还是小村中有令他不安的异常。
焦虑总会让人握紧武器,依赖伙伴。
他站在一处山坳上的斜坡上,心里想着爱马,一边抡柴刀,一边计划着到晚上黑去看“苯苯”。
天气突然骤变,下了雪。
这第一场雪已经是铺天盖地,远处皑皑,近处凄残。
深藏在山里的村落联通外界的道路早晚冰封滑碾,中午时分恢复泥泞,几个大转折的地方只有羊肠般的陡坡,极不好走。
村子里的“太爷”要过寿,还是有许多人辛苦赶至。有的是村里人出去闯荡的回来,有的是被派出去管理产业的回来,有的是自称奴家的登门,有的则说是思慕老英雄英名,有的说是旧时交往……有很多人暗携兵刃,像绿林和帮派中人。
村里有个姓钟的老人负责出面接待招待,轻财好客,对没有资格见他们太爷的,好酒好肉管上,往人手里一摁,就是饺子大的银锭子打发。
除了阿爸要入关那些天,若非过年,阿弟阿妹出生,狄阿鸟记忆里的自家家族也难得有这种场面。
他想不明白,一个山窝窝里的土财主,怎么跟棵老树根一样,四枝伸展得那么庞大。
难行的山路,也像是在考验众人的诚意。
不过纷乱和繁忙可以给他方便。
他连续两晚都在琢磨樊英花家的大院,觉得自己小心一二,就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自己的爱马跟前,看看马儿瘦了没有。
分神想到这里,干木已经被他麻木地砍倒。
他把枯木拉到一旁,一看就发了愁,死树枝砍得过大,难以成捆。
他这就又用柴刀修理树杈。
正修理,背着篓子的樊凤在山上逛了几圈,回来喊他吃饭。他应了一声,把柴放下。樊凤放好篓子,给他掏出一个洗干净的生红薯,让他用柴刀分开,两个人吃。狄阿鸟先打掉一大块石头上的雪,然后把红薯摆上,一刀劈过,把大块的给樊凤。樊凤看了一看,便说:“干脆你烧好柴,咱们烤着吃吧!你看,他们在偷你砍的柴呢。”
狄阿鸟不可惜自己砍的那点柴,偷不偷无所谓。
但他一回头,看到村落里的三个少年在他砍过的木枝边,其中一个拖了只牙獐,立刻眼神一转,大喊:“那是我辛辛苦苦砍的柴火!”
几个少年不理睬他,冲樊凤喊:“阿凤姐,我们来吃肉!”
狄阿鸟跑过去,却不是想着自己砍的柴,而是眼馋人家的猎物,嘴巴里说着:“我出柴,你们出肉!”
村里的少年大多给他混熟了。
一个少年笑话他说:“怎么不说‘你砍的’柴了?一见獐子就想来沾光!”
樊凤笑一笑,见他们带的都是柴刀,问:“你们不是用棍子打的吧?都没带弓箭!”
狄阿鸟已经在查看獐子,上看下看,看不到伤痕,便说:“先不要忙着吃,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病死的。”
他掰了掰獐子嘴,看到里面流出的黏液,便说:“是病死的!”
“病死也能吃,怕什么?”一个叫赵匡的少年说。
狄阿鸟细心地给獐子做个全身检查,翻一翻眼皮,说:“这是病死的,赶快把它埋了,最好把你们的衣服也烧掉,免得家畜遭殃。”
众人看他认真严肃的样子,都明目张胆地笑他:“你怎么知道是病死的?”
“真是病死的。”狄阿鸟出身牧场,有经验识别各种疾病和瘟疫,充满自信地给旁人说明,“不信你们看,蹄胛烂了,口腔有黏液,吧,眼皮里有花,不信剖开它肚子,里头一定是结成血块状。要是不听我的,传播起瘟疫,家畜肯定遭殃。”
一个少年在獐子身上掏了一刀,里面是凝固的黑紫血块,等于验证狄阿鸟的话,他点点头,相信了,却惋惜地说:“丢了它太可惜了。也不一定吃了得病,我家的鸡病了,奶奶煮过给我们吃,也没有什么事。”
“还是丢了吧!”樊凤也同意,并试图说服其它人。
另外两个少年也觉得丢了好。
几个少年虽然不肯脱衣裳扔掉,却最终提了它下山,在一个地方挖了坑,把獐子丢进去,埋好出来,聚在一处吃干粮。他们开始佩服狄阿鸟,和他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便坐在一起跟他聊侃。
狄阿鸟跟他们聊了两句,有意识地问到他们太爷。他们说得和樊凤一样,只知道长辈们让尽忠于太爷。
狄阿鸟套不出话,怕说多了让人反感,便不往上面扯,论到拜寿的人身上,接着又应付他们询问秦汾的身世。
“我看了你那什么少爷的,就觉得他不是好鸟!阿鸟,他再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一个叫唐凯的少年说,他边说边给狄阿鸟换了点吃的,干脆一伸头,咬一口对方的食物。
狄阿鸟也肯定回绝他。
少年人说玩到一块也快,他们吃完东西后都有点不舍得离开,便聚在一堆砍柴,在樊凤面前比谁砍得多。
等傍晚回家时,几个人已经亲密不打一处。
人干活也是比着干劲头才足。
傍晚,他们几个都比平时收获要足,柴火摞得像小山,走到后村口,有个少年再走不动,几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干柴摞上歇了一歇。
山口对面的山腰上有个坪子,远远能看到上头有着一个半塌的堡楼,空地上扎着箭靶,一个光身子的少年正在练武,腾挪跌宕,身上冒出蒸蒸的热汗。
远山。夕阳。石梯。短坪。
皑皑白雪。
破落半塌的草垛、木楼。
如龙如蛇,矫健腾挪起舞的少年。
狄阿鸟颇为心奇,冲那方向喊了一声,也没见回音,几个少年不以为怪。追问他们那少年是谁?为什么住在村外的后山。唐凯就回了一声:“那是赵匡他的一个叔,他爷死了,一人住在那儿。”
赵匡一听,急于解释:“不是亲的。”
他报复性地说:“唐凯他姐夫。”
唐凯搡他一下,冷哼说:“别乱说。他是喜欢我姐。可我阿爹才不会愿意呢。”大概为了撇清,他讲起那少年的身世:“他叫阿过。父母早就死了。他爷爷带着他,住在后山给太爷家守坟陵。去年冬天。他爷生病也不在了,他就在给太爷家守坟。要是他娶了媳妇,生了小孩,就世世代代守坟。”
狄阿鸟对那练武的少年惺惺相惜,脱口道:“为啥世世代代守坟?”
唐凯回答说:“太爷让他守坟,那是找个借口养上他呀。不然他会饿死的。”
狄阿鸟心中戚戚然,还是想喊。
少年们纷纷劝他说:“他脑子不好呢。跟他玩没意思。”
狄阿鸟再朝那边看一眼,那少年还是没有停歇,在山坪上虎虎打拳,那身影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
进了村,少年们都争着拉狄阿鸟到自己家吃饭。
樊凤反过来要他们三人都到自己家吃饭,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樊嫂听说唐凯他们要来,也早早预备吃的。
狄阿鸟心里高兴,一边在柴房里帮忙剥花生,一边诉苦,说自己砍柴砍得完,背却背不完,出了大力气。
后山那少年的身影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信一个知道勤练武艺的人会能痴傻,忍不住问:“阿嫂。后山上的阿过是傻的么?就一个人住后山?”
樊嫂正说怎么背柴背得多,不想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
樊凤回答说:“不止一点儿。你还不信他傻呀。要不是太爷派老人们轮流守山,他一个人不饿死也渴死。”
樊嫂娘责怪她说:“阿凤别乱讲。”
她怜惜地说:“他父母去的早。跟着他爷爷住在荒岭上,他爷爷脾气暴烈,闷不说话,就知道教他家传的武艺……在后山,离了十来里,他也没伙伴玩的,接触不到人。这几年还好,人长大了,能一个人跑回来,可是回一次村,就跟人打一次架,楞得够呛。”
樊凤又说:“唐凯的姐姐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就喜欢啦,现在一进村,就想着去找唐凯的姐姐。”她反问自己嫂嫂:“唐铠家才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呢,是吧?”
樊嫂嫂没有吭声,看来是默认了。
过一会儿,她又说:“这孩子不坏。就是楞。改天我让你小哥再给他送点吃的。怪可怜的。光练武。练武不是不好,不能光知道练武呀。这年景。怎么能光练武?都是他爷爷呀。他爷爷武艺超群,怕祖传的枪锏功夫失传,就逼着练,你说你老人家年龄大了,这一撒手,让孩子怎么活?”
狄阿鸟判断说:“知道勤练武艺的人怎么会傻?装的吧。”
秦汾在对面房里骂人声。
樊嫂嫂给狄阿鸟说:“你去看看,他大概是想家了,又逮了小许姑娘出气。”刚说完,她就看到小许子揉着眼睛出来,便推狄阿鸟,让他去问。
狄阿鸟扒在门边,“啊”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问她好。
小许子揉眼睛,走过来说:“饭越来越难吃,少爷吃不下了。什么玩的也没有,想闷死人不是?”
“爱吃不吃!我嫂嫂都给你们另外做呢!”樊凤撅着嘴巴顶她,给足白眼,问,“阿鸟怎么不嫌难吃?他每天还去砍柴。今天砍多了,背都背不完。哎。你们可是吃白食呢。还嫌饭不好吃。”
“噢!饭的事,我给她哥说了。她哥哥也给太爷,村长说了。”樊嫂嫂制止樊凤,轻声说,“要是没有玩的,就到山里跑一跑。每天晚上,大大小小的不都在场子里玩吗?你们从来也不去!”
小许子不再理她,陡然回头,扔下一句:“伺候好少爷,将来有你们的富贵荣华。”
樊嫂嫂不太高兴,等她走后才说:“俺家贪图你们什么荣华富贵吗?真是——”
片刻之后,承大夫也踮着脚,一路地走过,也寻了樊嫂嫂,问:“你们这里,谁家有标致点的丫头?我出钱,让他们伺候少爷几天。最好还是——处子。”最后几句,他的声音放得极小。樊嫂的脸一下红了,看他竟然往樊凤脸上看,不满意地摇一摇头,忍不住骂道:“滚!”接着冷冷道:“我们这都是良家人,没有卖女儿为奴的。看你一大把年纪了,心底却这般地肮脏!”
承大夫厚着老脸被斥退了。
他一走,狄阿鸟和樊凤都感兴趣地偷问:“他要丫头干什么?”
樊嫂把正和着的面丢了几滚,黑着脸说:“你们说要丫头干什么?还黄花闺女,要不是小姐让住下,我非赶走他们不可!”
狄阿鸟也为同伴的这种行径,脸上发热发燥。
樊凤却还懵懂,紧紧刨问:“他找黄花闺女干什么?伺候他还要黄花闺女?”
狄阿鸟连忙为秦汾说好话,一个劲地说:“是那老头的主意,他巴结人!”
正说着,在“旺财”又摇尾巴又叫中,唐凯领了足足五六个同龄人过来,还都抱着吃的东西,大声叫着“婶子”,“嫂子”。
“你们小哥儿几个去堂屋坐!”樊嫂高兴地说。
男孩子喜欢和同龄人聚堆。她家却缺少男孩,除了几个来找樊凤的少女,很少有男孩子过来一起玩。
今天见了热闹,樊嫂比谁都高兴,连忙去堂屋上下收拾,并要赶走坐着的樊缺。樊缺揉着光头出来,见大小少年各拿酒食,挤回去说:“怎么能少了我?阿鸟!唐凯,你们说少得少不得我?”
他们在屋里坐着,对着盆核桃围成一堆。
樊缺先看住这一盆核桃,和他们约定:“咱们先说好,吃这个用手握开,不能用别的东西砸。”说完,他捞住一个,在手里一握,听到“咯叭”一声,便往嘴巴里放。
少年们争胜心切,也纷纷用手握。
有人就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叫,有侥幸握开的人大为欢喜,吃着叫着。
小许子出来看看,对着门口恶声恶气地说:“不要吵,听到了没有?”她看到屋子里的吃的,心里格外地不高兴,什么也没说,抬脚就走。
樊缺是个“孩子王”,笑了两声,大叫道:“不要管他,继续捏咱们的。”他这么一说,少年们觉得不叫两声对不起黄天后土,都故意大吵大闹。
狄阿鸟握核桃也握得轻松,而一干伙伴,只有其中两三个才能费力捏开那些闪缝隙的,少年们开始钦佩他的握力,不一会就喝起彩,鼓动他和樊缺比。
秦汾处在隔壁,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卧在灯火边摸小许子的身体,脸上尽显出种种根深仇大的表情。
陡然,他听得隔壁屋子里的人大声叫“抓破它”,也猛地一抓。小许子立刻尖叫一声,疼痛咧嘴。
※※※
外面,天色渐渐黑下来,空中阴沉不定,竟然下起大雪,荡得冷嗖嗖的。
屋子却暖熏熏的,光是人声鼎沸就够让人热乎的。
樊嫂先送些调好的咸菜,刚一进门就被尽情地吃玩叫囔的少年人感染。她放下食物后,慈蔼一笑,叮嘱唐凯几个说:“你们几个可别今天好,明天就闹架,永远互相救助,那才是真伙伴!”
樊缺跟少年们一起点过头,见嫂子要出去,连忙叫住,问:“我哥还没回来?”
“没有。”樊嫂知道他想出去接一接,摆手作罢,说,“许多人在一起,顶多因路不好,晚回来一会,还能有什么事?”
她随手带上门出去,吃得七七八八的一伙人都觉得应该一块去看看,很快吃完饭菜,挤到院子要走,喳喳打闹。
他们有的喊樊嫂要马灯,有的欺负“旺财”,有的故意去敲秦汾住的屋子。
看着拳头在门上擂了又擂,樊嫂制止也来不及。
被激怒了的秦汾早就憋了一股待发的劲,攘了小许子,提剑开门,用自小锻炼出来的眼神狠狠一扫。
院子虽不甚亮,但一院子的少年都能感觉到他带来的压迫感。他们很是好奇,干脆故意挑逗,挑衅,瞪过秦汾看一遍不够,伸了灯笼耀他面孔。狄阿鸟吓了一跳,冲到跟前,两下摆手,先劝秦汾说:“没事,没事。少爷快回去,他们闹着玩玩,都是好人!”接着又挡在秦汾前,向少年们说好话。
秦汾哪里见过这么多具有侵犯性的眼神,内心早灭了火气,感到一阵的慌乱。
电光石火后,他拉了狄阿鸟,踢了一脚发泄,下台阶说:“你这混账东西,找死不是?!让我知道你不守规矩,一剑劈烂你!”
“你厉害什么?!真是一个作福作威的公子哥!”唐凯替狄阿鸟抱不平,挺着身子往近处走几步,蔑视地冲秦汾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又暴躁又骄傲,像一只头上长角的公山羊。咩。咩。”
“唐凯。你怎么能这么说?”狄阿鸟边说,边抱住他往门外推。
唐凯是替狄阿鸟出头的,听这么一说,虽知他不得不站在主人的立场,却也不太高兴,便板了面孔嚷:“这不关你的事!”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樊婶阻止了几下,挡不住他们乱哄哄的言语攻击,只好赶他们走。
小许子也拉了秦汾回去,留下狄阿鸟跟他们乱争执。
正闹着,柴门外响起敲门声。
少年们开门要走,见到一个峨冠博带的老人带了大批的人进来,赫然是他们的“太爷”,个个吓一跳。
狄阿鸟借着马灯使劲儿看,见为首的老人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灰花的胡须直垂至胸,跃迈走路时宽衣飘飘,大为叹服。但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他身后走着的人个个梳妆打扮,外表不凡,其中一人还在为他们太爷打着桐油伞。他们在孩子的避让中进来,除了那太爷,个个步履相当。
为太爷打伞的中年人在过道里收起朴桐色的油伞,进了院子又连忙为太爷打上。
他前面的钟村长有六十来岁,体型高大,络腮大胡子白黑相间。之前狄阿鸟还一直以为太爷就是村长。钟村长看太爷动了一动手,立刻毫无表情地回头,赶这些少年人说:“都回家去!”
少年安静无比,连申辩都不敢发。
那太爷仍不放过,威严一怒,说:“你们胆子可着肚子长?不知道里面是谁吗?”说完,他便扭头,谦和地给接出来的承大夫稽首,请他先行。
狄阿鸟愣了一下,还没能回神,一随着几个少年走出来,就见外面的树上结着马灯,沿路肃立着两排大汉,因为一动不动,几乎被雪埋了进去,陡然想到紧要处,心中一紧,心想:难道承老贼见迟迟不能归家,出卖了皇帝?不然,太爷怎么会给他行礼?还在下雪的晚上带那么多人结伴而来。怎么办好?!他想也不想,立刻拉过唐凯绕着远路向院子侧跑,来到一侧,爬在墙上看。
唐凯为自己帮狄阿鸟,而他不领情生气,便挣脱拉扯,要他说说刚才的事,但看他根本无意跟自己说话,攀了墙伸头看,也随他攀上去。
院子里。
村长和承大夫已经“踢沓踢沓”上前,率樊缺等人跪在秦汾门口外的雪地上,口中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凯呼吸一下粗了,很快回过身,在嘴巴上放了个手指,给跟来的其它少年做了个“嘘”声的比划。他闪着晶亮不安的眼芒看看狄阿鸟,既吃惊又糊涂。狄阿鸟递了个眼神,再看院子看,只见大伙接连下跪,唯有太爷站在雪地上,乞罪道:“老夫有腿疾,还请陛下恕罪!”
片刻后,小许子出来传话,让大伙免礼,带太爷和钟村正进去,那两扇门板自此合上。
狄阿鸟恨不得立刻把承大夫掂出来责问一番。马灯耀出亮橙的光泽,雪在光下斜飞穿舞,像是这会儿纷乱的念头。他盯着走好一会儿神,这才放弃去看那合结实的门片子,跳下来,蹲在墙边。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着声音,却没有看到发生的事,纷纷询问。
“他是——”唐凯也返身下来,看住狄阿鸟,眼睛中全是疑问。
“是的。他是皇帝!”狄阿鸟低着头说。
少年们呆若木鸡,不知道做点什么好,最后,很一致地把视线投落到狄阿鸟脸上。他们想法单纯,都怕为刚才的无礼掉脑袋,个个埋怨狄阿鸟,怪狄阿鸟不早说。雪下得很紧,糊得人脸都是,人的话一说出口就变音,这里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唐凯便点点头,拉着狄阿鸟,给后面的人打着手势,到山后的坡上,找了个地方和大伙窝着相互看。
终于,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却是没有恐惧,只有嘲弄:“我还以为皇帝怎么厉害,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大小。我还是说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却又暴躁又骄傲,就像一只头上长角的公山羊。”
狄阿鸟比划了个要杀头的动作,给大伙说:“皇帝是君,我们是臣民。要是我们人人都这么认为,都不听他的命令,就乱了。说不定要打仗,要死好多人的!”
唐凯皱了皱眉头,最后同意说:“这也是。不过,打仗怕什么?!”
狄阿鸟拉着他左右看,哑然失笑。唐凯被他看得不自然,抓了抓头,四处问人“将来做什么,怕不怕打仗”。赵匡和几个少年都几乎异口同声地附和他,全打肿脸充胖子地说:“我们当然不怕打仗!将来就是去打仗。”
雪越下越紧,少年们纷纷回去了,只有狄阿鸟和唐凯还窝在穴子里,舍不得分手。
少年们一走,地方一敞,两人顿觉冷意。
唐凯边活动边问狄阿鸟:“你想家吗?”
“想!”狄阿鸟说。
唐凯提了盏灯,带着他走,来到村头,指着一个石头包上的大树,哈着手说:“站上面望望吧!”
狄阿鸟和他一起爬上去,骑着往远处看。
远处漆黑一团,只有一团一团的雪打得眼睛怕怕的,狄阿鸟用手挡住侧面的风雪,看呀看,似乎什么都看到了,也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山间中有一队移动的火光,渐渐在他的眼底孵化成一堆的事物。
这些事物在模糊中渐渐清晰,竟然真如回了家一样。好一会。唐凯迫切地问他:“看见了吗?”
狄阿鸟已经泪花点点,几乎要跳树而走,被他的一喊喊回来,点头说:“看见了!”
唐凯欢呼一声,说:“你是有神力的。他们都看不到的!”
狄阿鸟边往下树边说:“可我家多了条狗,怎么都像‘旺财’,而我小妹还那么小,不但长了一身痱子,仍然只会哭不会笑。”
唐凯呵呵笑了一阵,这才给狄阿鸟说:“反正看到了,到我家睡吧。”
“可我还——”狄阿鸟犹豫了一下,把要看“笨笨”的打算告诉他。
正说着,有大片的火光来到村口外。两人偎回村子,在一堵墙后瞪大眼睛看,只见到一辆一辆的沉重大车经过村口的坡子回村,上下都很吃力,看来早先在山间看到的火光就是它们。
“这是太爷的寿礼。”唐凯说。
他们不再看路上过车,沿着一排屋根,溜路翻坡,直奔太爷家。
太爷家在村后,后院圈到背后的乱山石里,盖着空屋和牲畜圈,经过几天的了解,“笨笨”就养在那儿。狄阿鸟想一想,觉得那些车辆可能要放到后院去,不由打退堂鼓,见唐凯一直热心地带路,只好带着良好的愿望,慢慢摸去。
※※※
两人越过几个石坡,唐凯还摔了一跤,终于到了太爷家的院墙边。他们听着村子里的狗叫,再摸着墙根走,一直走到最西的地方才翻墙而入。这儿是牲口栏。狄阿鸟低声一叫,就听到一处有马嘶,便连忙带着唐凯过去。
唐凯一面抬头望着亮处看,一边低声问狄阿鸟:“你只一叫,它就答应?”
“那当然,我的马呀!”狄阿鸟自豪地说。
“笨笨”一头拱到他怀里。
狄阿鸟一摸它缰绳,摸到断掉的半截,连忙搂着它的头教训:“你牙齿厉害吗?!你主人知道了,给你吃鞭子。”
“它大概是太冷了吧!”唐凯牙齿打着颤,以己思人,为可怜的小马开脱。
“不是!”狄阿鸟回头给他说,“它的牙齿真的挺厉害。”
正说着,唐凯按下了他,指住一处给他看。
原来拐弯处,有两个人提着马灯走过来。两人看来看去,见无处可以躲避,只好钻去马槽下面。那两人脚步声踩得“咯吱”响,这俩人则躲得辛苦,屏息凝视,被雪冻得牙关轻颤。突然之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他“哎呀”了一声,说:“小姐,这匹马又咬断了缰绳。前天,它跑到酒窖边喝了半桶酒,在空地上又叫又跳,踢了张桧一脚,把他踢得差点吐血。”
“把缰绳放短。”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响起,“越不逊越好马。你们要再像那天一样抽它,你们怎么抽它,我怎么抽你们!”
男人诚惶诚恐地赔笑,低声说:“可它不经驯,又怎么能骑得了?”
“担心什么?过几日大事落定,我把它的主人要来当马童,不就好了吗?”女人说。她悠悠道:“人如其马呀。那小年和他的马一样、一样的,狡猾怪异。这几天,在村子里是上串下跳,混得熟熟的,还一本正经进山打柴抵住宿?若其它几个人也像他,身份哪里那么容易识破?”
狄阿鸟听得出来,这声音正是那个叫樊英花的女人。他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有阴谋让自己为她当马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连忙扶扶唐凯的胳膊,再往马圈里躲躲,这时,那女人又说:“怪了,这儿竟多了四排脚印!”
“完了!”狄阿鸟这才想到,今天下了雪,雪地上留有脚印。
他担心也晚了,果然,马灯的亮光已经扑面照过来。
狄阿鸟一惊,为了掩护唐凯,拱身而出在雪地里狂奔。
樊英花的眼底落入一个身影,看得不太清楚,便冷冷一笑,喝了一声“站住”。
声音如一声春雷在舌底绽开!
狄阿鸟跑得飞快,经此一震,立马给点了穴道一样,整个身形猝定在原地,然后“扑通”一跤,屁股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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