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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尔”取“能干”之意,与“英雄”含义相近。
方白和杨达贵处处听闻,倒也不难理解,他们常靠凋零的落叶推知季节,擅长踏踏猪腰来看猪肥不肥,更不愿意热气腾腾的宴会提早散场,倒想听听东虏少年发何感想,立刻侧坐正目。
在他们的注视下,急于表现的大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要先说,叫嚣一团。
龙青云先点了一名年龄稍大的少年。少年大为振奋,用公鸭一样的嗓子喊:“英勇善战,冲锋陷阵不落人后!”
龙青云点了点头,笑道:“巴特尔需英勇善战!”他又指问一名年龄稍小的孩子,孩子气赳赳地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只顾抢话,心里想的和刚才那少年差不多,只好瘪了劲,泄气说:“我也一样。”
不待第二个小孩坐下,一个差不多的小孩说:“好好读书。”他大概是读书读得很好,身骨略显柔弱。另一个小孩立刻拍打他的脑壳,威胁说:“读书能读来敌人的脑袋和妻女?”众人“哄”地大笑,炸成一团。
龙青云听得乱糟糟的场面里有人大声喊:“光独自英勇善战不为本事,需排兵布阵——”便到处找是谁的答案,赞赏说:“好。答得好。一个人英勇不算英勇……”大伙都认为这突来的声音答得好,声音静下许多。
旋即,几个受到鼓励的少年又回答:“还要懂得谋略。”
龙青云大喜,说:“对。胸中当有良谋。”
狄阿孝抢在又一波的人声前嚷:“还要胸怀大志。”
龙青云为对新得来的答案很满意,因在狄阿孝声音落地时得一时机,只问他一个说:“你都有什么样的大志?说来听听。”狄阿孝说:“我好为将,誓效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方白,杨达贵朝他看去,眼前不禁一亮,心说:岂不知卫汤、霍后起乃逐尔辈之大英雄。
狄阿孝却不自知,洋洋得意地看着在一旁偷摸食物的阿哥,又说:“不像我阿哥,整天就想着要到河湾放羊。”狄阿鸟大不忿,连忙用脚踢他,含糊不清地比划:“卫汤、霍后起率十万骑驰大漠赶你阿哥,不让放羊?你这个傻家伙……”他替阿弟说:“起码也应该效法答明石和耶律哈脱,效法东夏王。”
大伙哈哈大笑,不在意地说:“就是卫什么和霍什么,赶你到处跑。”
王本听得心热,以敬酒为名溜到龙青云身边,干笑连连地首卖独家意见:“表舅!表舅!还能像表舅一样会玩女人……”龙青云“啊”地一声大叫,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搞得热火朝天的场面猛地一静。
王本发觉大伙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咳咳两下,老脸贼厚底说:“家里我老叔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汉不能不过几关……这都是至理名言。”
大伙轰然赞同。
两个中原人一愣一愣地眨眼睛,再看龙妙妙爬过案子就来揍王本,反剪他双臂摁下去,当即又吃一惊。
龙青云也极没面子地瞪过去一眼,说:“王小胖尽胡闹,狠狠地揍他。”
此话一出,许多小孩都离位出马,对准王本朝上的头巴子,啪、啪偷袭。王本避不过,却惨叫不改,大叫:“尔敢趁乱打老子……”
龙青云只好拍案子,说:“好了好了!有没有别的说法。”
龙妙妙说:“还有有德。巴特尔要辅助君王治理好国家,流芳百世,铭功景锺。”龙青云奇之,不敢相信地转过脸,却看向龙琉姝,问:“你阿姐教你的?”龙琉姝打鼻子喷出两团气,说:“她还有流芳千年?肯定是听阿师说的。”
龙妙妙大叫:“是阿师说的,可阿师不是这么说的。阿师说,再有本事,也要忠君爱国,再有本事,也要对父母尽孝,对百姓仁爱。”她在人堆里找到狄阿鸟,引火烧到,说:“我们全班,只有狄阿鸟不听阿师的话,偷偷说:他要遗臭万年。”一扭脸看到王本,一指:“还有王小胖。他扭过头来,附和说,对对对。”狄阿鸟的确是说过,当时故意嚷的反话。他听龙妙妙揭露,只好木吞吞地狡辩说:“总也比默默无闻,转逝百年,后世不知世上曾有我一人的好。”
龙青云大笑说:“巴特尔首重品德。忠什么?”
他扭头看向龙沙獾。龙沙獾替他回答说:“忠勇智信。忠君爱国。”接着又问:“龙岭,我们什么时候建国?有国才行。”
他身旁的少年连忙说:“我们不已经有自己的乌鲁斯了吗?”
看热闹的大人糊里糊涂地激动,连声附和:“乌鲁斯不行。有国才行。有国才行。”
不臣之心昭然呀。
方白和杨达贵心里咯噔一响,暗道:“朝廷失策,竟兼顾不利,一直都不曾来治理这片沃土……”他们并不知道,数十年前,这里还是渺无人烟,经过当地先人披荆斩棘,蓄养耕种才有今日,只是觉得心中甚是疼痛,好像自己身上的肉被人挖走一块似的。
龙青云摆了摆手说:“这不是你们该上心的事情,朝廷的使者亦在听尔等谈论,再不得持此言论。”他先不让少年议论,笑眯眯地瞄上狄阿鸟嚷:“狄阿鸟,我允许你遗臭万年,怎么样?”
狄阿鸟嘿嘿一笑,尴尬万分。
龙青云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突然想听听他的看法,问:“你又觉得什么是巴特尔所为?”狄阿鸟咳通嗓门,不提防地问自个:“巴特尔所为?”他看大伙盯着自己,觉得大伙该说的都说了,便打个哈哈说:“巴特尔是长生天的儿子,得顺从长生天它老人家的旨意。恩。恩……。咳。所谓因循天意,因循天意……?”他记得下面最顺嘴便是“以制万民”,不禁踌躇,心说:若巴特尔都因循天意以制万民,岂不是帝王?他绞尽脑汁,突然想起阿爸的教导,连忙说:“若有所为,必吞其果。好谋国,可怎知于国有补?好为将,怎知战而必胜?好勇往直前,怎知不是敌人的陷阱?好德行,怎知德行之艰难?我觉得……”他说着,说着竟豁然开朗,突然体会到阿爸的苦心。
阿爸是让自己每做一件事,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呀。
龙青云眼睛瞪得极大,督促说:“还有吗?”
狄阿鸟连忙说:“巴特尔需知所为而知所不为,倘不知长生天的旨意,也应果敢而前,受其恶果,哪怕,哪怕……”
他大叫:“我要回家。”说完,他连忙转身,推走身后的小孩。
龙青云不许,说:“你现在回什么家。来。来。”
狄阿鸟只好转过身,问:“还得敢于知错,勇于改正,不能空谈大志。”
杨达贵忍不住喝彩说:“好!”
众人朝他看去,尚不知好在哪里。
龙青云说:“咱们请中原来的客人评评狄阿鸟的大道理,好不好?”方白趁其机会,别有用心地敲打说:“凡有所谓,皆吞其果。可谓行事真谛。怕是有些人头脑发热,不计后果,日后想回头也来不及。”
龙青云眼中陡射寒光,隐忍说:“你是说禁马市吗?巴特尔既有此想,就会承受后果……”杨达贵见势不妙,打断说:“龙岭大人想哪去了?他是议论前面少年所言,哪里会是这个意思?”
他连忙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说:“观此子之言,可知他将来定能成就非凡之事业。正像他说的那样。谁无志向?谁不想驰骋疆场?谁不想腹藏良谋,安定社稷?谁不想德行出众,人人效仿?胜负乃兵家常事,不经一战不可知;国策之纳需谨慎小心,不经一用不知成败;即便是要德行高远,也要经煎熬而现圣哲,杀身成仁,贫贱一生……这些谁曾想过?几人承受现实的艰难?有几人坚持到底?有几人不是一败涂地就心灰意冷?晚生听了也有醍醐灌顶之豁然……”
龙青云喜道:“巴特尔称号贵重。常由萨满告天祈祷,加在人名字前后。我喜爱诸子,原要选一二少年予以‘少年巴特尔’称号,犹怕你们当成戏言,只等你们论完推选。忽观狄阿鸟所言惊人,不由得问问你们,狄阿鸟可得之称号?”
吴隆起早知龙青云要捧狄阿鸟,连忙说:“可以。可以。我赞成。”
杨达贵连忙往一干东虏身上看,心说:他们不妒嫉吗?不料,大小孩头却一团热闹,有的应势叫嚷:“狄阿鸟去打仗立了大功,得了俘获还请我们喝酒。”他们太激动了,连忙上去,七手八脚地把狄阿鸟抬起来,喔喔嗷嗷。
龙青云大为高兴,侧目看看龙沙獾,觉得龙沙獾有点不自然,小声说:“别和他比。”
龙沙獾苦笑说:“他,他……”
龙青云说:“怎么?不服气?刚刚似乎没有来得及讲,巴特尔还得有肚量和胸怀……你可都成人了,要是想要,我也赐你‘少年巴特尔’。”
龙沙獾看他误会,只好说:“你纵容他,他以后更会无法无天。”
龙青云眼睛眯到了一起,沉声说:“只有桀骜不驯的野马才会得到长生天的保佑,明白吗?”
龙沙獾赌气扭头,说:“不明白。”
龙青云笑道:“儿子马桀骜不驯才能保护马群;猛虎桀骜不驯才能啸傲山林。他越是不安分,我越喜欢。你现在不必明白,将来会明白的。”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上搭了只手臂,一看是龙琉姝,不禁感到奇怪。
龙琉姝从扛抬扔“鸟”的人堆里扭过头,趁机叫嚷:“阿爸。阿爸。你会后悔的。他胆小贪婪,不得利的时候像一只老鼠,得了利就像一只老虎。”
龙妙妙翻越席面,爬来偷听,也时不时地插嘴:“阿姐常说十步之内必有偷油之鼠,就是他呀。”
龙青云愣了一愣,反倒喜从中来,又笑道:“这叫无利而不动,像你阿爸,真的像。”
龙琉姝见龙青云把他的缺点当成优点来夸,丝毫不为言语所动,大为沮丧地说:“他还因为偷狗进了大牢……”
龙青云瞄了瞄她,问:“你们俩个有婚约在先,你怎么也见不得他风光?不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
龙琉姝愕然,背过身子嘀咕:“可他太胆小,太贪婪,还爱吹牛……”
龙青云不快地说:“什么胆小,什么贪婪?无利不动,才足以经世!”
正说着,狄阿鸟大叫着拔下欢呼的伙伴,上来说:“阿舅。我不能要巴特尔的封号,要给就给龙沙獾吧。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巴特尔。我明年才是!”
他用蝇子大小的声音嘟哝自己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当真是学堂坏事十有八九没跑掉过。
龙青云却并不在意这些,连声摆手让场面静下去,不敢相信地问:“你不要?”狄阿鸟心虚地“嗯”一声,说:“您更应该把它赏赐给赫赫之辈,显示荣誉……”他心儿怦怦直跳,心里反复念叨:你说知错就改更难得,仍可以得到“少年巴特尔”的封号吧。不然回到家,阿爸一定以为我是骗来的。
龙青云却没有说。他看了狄阿鸟一会,沉思说:“撒满作法祈求封号。真正得到称号的却未必都是巴特尔。我今天更像是说了一句戏言。那好吧,等你长大了,立了足够的功劳,我再赐你巴特尔的封号。”
※※※
宴会散去,龙琉姝看着踏雪打闹的孩子失神,她突然觉得自己怎么看狄阿鸟怎么不顺,究竟哪点不顺,心里又说不上来,就把狄阿鸟喊到身边,问:“龙沙獾今晚说你的坏话,你敢不敢和他打一架?”狄阿鸟伸伸头,大叫道:“两天不教训,他就屁股痒痒,人呢?”龙琉姝记得龙沙獾到营地边角去了,领着他往前走,正走着,前面真有两个少年脚来拳往地打架。
她立刻指了过去,要求说:“去,帮左边的打右边的。”
狄阿鸟愕然,连忙问:“为什么?”
龙琉姝厉声问:“你敢不敢?”狄阿鸟抠抠冻硬的鼻子,疑惑不定地说:“不敢。”
龙琉姝冷冷地推了他一把,大步往跟前走,说:“你们俩别打了,帮我教训个人。”狄阿鸟差点被她推坐下,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听她这么说,只以为她帮自己拉俩伙伴,一起去打龙沙獾,连忙说:“我一个人就对付得了。”龙琉姝甜甜说:“好呀。”说完回身指住狄阿鸟,要求两个发愣的少年说;“快。一起上。别让他跑了。打哭他为止。”往常狄阿鸟和人斗架,龙琉姝都护着。今是怎么了?狄阿鸟以为听错了,摆着手嚷:“你让我们替你打龙沙獾,有没有弄错?龙沙獾可是瓦里格呀。”
两个少年也反应不过来,不禁站在那儿发愣。
龙琉姝看狄阿鸟离得远,走到跟前,小声地安排话。于是,两个少年相视片刻,一前一后走着跤步,向狄阿鸟抄去。
狄阿鸟觉得不太对,奇怪地嘀咕:“这是怎么了?”他看少年呈现出围追堵截的势头,团了雪团“呵吆”地掷出去,正来回奔跑,发觉抄上来的少年咿呀怒吼,拔了一把短刀出来,不由紧张万分地问:“不是要捅我吧?!”
少年停下来揉了揉红肿的鼻子,晃着短刀,狰狞地问:“你说呢?”
狄阿鸟心虚地朝他奔去,“啊、啊”大叫,像已经恼羞成怒。
那少年还真是吓唬,掂量着短刀犹豫,刚一回神,就见狄阿鸟一转身,顺着两张小帐间的缝隙逃之夭夭。
龙琉姝心说:果然不出意料,经不住一点吓唬。
她上前跟俩少年说:“挤住他,直到他磕头求饶。”两人有点不放心,问:“他要反过来拿刀捅我们怎么办?”龙琉姝说:“别看他动不动和人打架。其实胆特别小。我就是要训练、训练他。”说完就走到前面带路。
狄阿鸟呼呼跑得帽子都掉了,忽然跑过堆放各部首领进献礼物的帐篷,一头扎了进去。他几爬几不爬,正觉得这里并不安全,听得身子底下“咯咯吱吱”碎响,立刻把鼻子凑去闻一闻,大喜说:“是胭脂花。”
他溜下来,拉起一大袋狂奔到龙妙妙的帐篷,扑通跳了进去,大声叫道:“大猫。大猫。我给你送胭脂花来了。你保护我。我给你制胭脂油。”
龙妙妙的那窝女丫都在帐篷,纷纷问:“什么叫胭脂油?”
狄阿鸟麻包一扔,飞快地往里蹦,不忘宣传说:“比粘糊糊的胭脂浆好许多倍,还能防冻。我阿妈、阿妹一到冬天就把自己的脸蛋拜托给我。”
龙妙妙寻思片刻,听到外面找狄阿鸟的嚷嚷声,连忙把他按进皮褥子,一边往外看,一边气呼呼地说:“你说是托人去中原买的,还要钱……”狄阿鸟一边喘气一边回答:“很难做的。我不说是买的,没法开口要辛劳……”他的“费”字没说完,龙琉姝就掀开帐门,带了一阵冷风。她问:“阿妙。你见狄阿鸟跑过去没有?”
狄阿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只听得龙妙妙问:“他干嘛要跑?”
龙琉姝冷冷地一哼,说:“你不要管。”说完就走了。
狄阿鸟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龙妙妙帐里放了炭炉,很暖和,她穿得很单薄,压自己背的胸口上有软软的疙瘩,不禁生出热热痒痒的感觉,连忙把她推开,问:“去哪熬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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