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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会没有天良,把孩子踏踩成他们说的那样儿吧?只要见一眼就放了心!花流霜带着这样的想法,紧一步慢一步赶到前庭拐角的草廊下,扶了雨蝶,倚脚望向一片家人,只见男人们扎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个个神色雪寒;女眷和孩子似有不忍,悄悄嘘唏,立刻把心提到坎子上。
她迫不及待地往往前迈步,心里“乖乖儿”地叫个不停。
人们静悄悄让开道路,把一束束不安的目光投射到她脸上。气氛越来越沉。人的呼吸越来越紧。
段晚容打破沉默,第一个跑过去,站到她的左前侧,大声告状说:“看他被打得哦。就这还一味想跑。”
花落开也连忙跑到他跟前,回头一指,说:“我去抓他。他还让阿孝打我。”
蔡彩扭头找到几张人脸骂:“不听话,就该好好地关关他!”
花流霜耳根一紧,却懒得理会,微微笑着弯了下腰,用手扯狄阿鸟把开口抓得紧紧的袍子,疼惜地说:“快把袍子拿开,让阿妈看看!”袍子底下“唔”了一声,并不松手。花流霜又劝:“听阿妈的话。阿妈不打你!”袍子下又“唔”地一声不愿意,却突然抖得厉害,想必是狄阿鸟在里头哭。花流霜又说:“别怕。阿妈说什么也要为你出这口气。”
她感觉手里抓了一团黏物,翻过来一看,指头上竟是脓血条子,忍不住一声尖叫,喊道:“你给我放手,让我看看!”说罢,用力地撕扯那袍面,不两下把坐在雪上的狄阿鸟扯翻了。逢术见她脸色兀地惨白,手指抖颤,连声说:“那不是阿鸟的!”他也自一旁劝阿鸟:“你怕个啥呢?”
狄阿孝见得你慌我忙,七嘴八舌,也连忙喊了一声“阿哥”,嗡哝说:“就让大娘看看吧。”龙蓝彩紧紧地按住阿田,却没能抓上阿雪。阿雪不打招呼地动了手,自后往前掀袍背。
袍子里的人大喊:“都别动我!”“滚!”阿雪被他拱了一跟头,“吭吭”哭了起来。她一哭。飞鸟只好妥协,松了袍子,把脸伸给大伙,挂着眼泪笑道:“都看吧。”
那脸被阿鸟反复用雪擦过,肿倒不怎么肿,几如靛青中绣紫花的一面锦绣,果是惨不忍睹。
花流霜用手抚上去,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连声问:“身上呢!身上都伤着哪了?”
阿鸟欠着屁股掀衣裳。她按下儿子的手,领到暖和的屋子里。
衣袍里头更无一片完好,特别是背肋和膀子,大片乌黑,轻轻一碰便换来疼呼。
花流霜出来已潸然流泪,见人们已自发地熬参汤,请郎中,烧地骨皮加红花的洗澡水,招了逢术说:“你阿爷倒好,反而不让杀那些恶贯满盈的奴隶。我不指望他替孩子出气。你去找那掌狱百户,把名表录下来。等咱阿鸟自个去报仇。”
逢术应诺而去。她交手握袖,天人般看着逢术消失了的背影,更透出眷爱孩子的哀伤。龙蓝彩想不出安慰的话,便同仇敌忾地嚷:“一个也不能放过!
”花流霜执到她的胳膊,看着天色,说:“你得和我站在一起,不许他阿爸再动孩子半分。”龙蓝彩挺胸抬头,连声答应说:“那当然。”
花流霜放了心,拉着她直奔正堂,边走边说:“平日不管,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整个半死。这是在管教孩子吗?今儿咱姐妹一心,好好地跟他论论这番道理。”
她俩携手来到厅堂,各拉一张胡椅盘踞,一个咄咄含愠,一个深沉料峭,只等狄南堂一到家就发难。
家里的人眼看两个女人即不喝茶也不闲谈,心里就起了疑,眼看着该吃晚饭了,轮流去劝。有些人不劝倒好。一劝就不容易再退下来。不大会,风月、余山汉,段晚容,蔡彩,狄阿孝,狄阿雪,狄阿田,花落开……大伙济济一堂,同声共气。
晚饭无人问津,早已凉却。
狄南堂却还没有回来。
余阿蝶想到抱头睡觉的狄阿鸟,便到柴房割了一盘肉,悄无声息地送去。她推开门,竟发现狄阿鸟在墙角里蹲着,连忙跑到跟前。狄阿鸟爬起来,惊恐地大嚷:“别抢我衣裳!”雨蝶放下肉,用柔手扒了他安慰:“没有人抢你的衣裳。”说罢,就挪他回炕。狄阿鸟却是不休,疯疯颠颠地嘀咕:“你扒我衣裳。我扒你人心……”
雨蝶跟他说话,发觉他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再看看,他眼睛呆滞无神,嘴角流着涎条,当即推了他,连退数步站不定。
她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见狄阿鸟转身又去墙角,顿时扭头掩泣,扭身往外跑。
不一刻功夫,手脚发凉的花流霜便带着一大群惊慌失措的人赶到。
他们哪里相信聪明绝顶的狄阿鸟会疯颠。
全是因为雨蝶文静,话可信才来,个个半信半疑。
雨蝶领他们进去,用手一指炕边的角落,嘶叫:“他在这!”花流霜一个箭步穿上去,见狄阿鸟脊背半屈,前手按地,似“雪地虎”般吼叫,顿时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地叫了一声:“阿鸟。你可别吓阿妈呀!”龙蓝彩把花流霜扶住,让人把阿鸟从角落里掏出来,吼道:“你装的是不是?!”
余山汉上前打一巴掌。
他这一巴掌不但没把狄阿鸟打醒,反激起了狄阿鸟的凶性。狄阿鸟一咧嘴,身形上弓下扒,闪电般回扑余山汉,一点也不像人类的反应。余山汉也当场吓坏。
他手舞足蹈,为求不被狄阿鸟咬伤,只好用一只手推歪狄阿鸟的脸。大伙七手八脚地把附在他身上的狄阿鸟扒下来。六神无主地呼花流霜。花流霜连声说:“快去找他阿爸。找郎中。找萨满。对。找萨满。”
她神色恍惚,喃喃地说:“他自小便有天命,需侍奉上苍神灵——难道这会儿应验了么?”
有人递给她一盏茶,让她顺顺气。
她扬手打翻,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到了门口要倒,便扶了门框一把。
众人目送她躲去门外,再看那哇哇呜呜,胡言乱语的狄阿鸟,仍不相信他就这样疯了。他们还记得一个人,无不吵嚷道:“让他先生来看看。”风月躲在人后。被拱到前面,便在大伙的帮助下,学郎中摸脉看眼。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长叹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众人说:“准备后事吧。”男人们脸色都变了。他们拿绳胡乱一拴狄阿鸟,把这位小主塞到炕上坐住,去门外一商量,无不咆哮说:“主公对我等恩同再造。现在,他唯一的儿子却被人害成这样,哪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回去准备兵刃,把他们全杀了!”
雪光朦胧一团。朔风突然令人难受。
好猎人不容易激动,心中的怒气越盛,外表越是沉着。
他们的吼声不大,却都发自腹腔,正像是要喷薄的烈焰。余山汉也有此想,只是要先给主母说一声,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众人当他去取兵器,这就或按刀等着,或去取兵甲。他们一举一动都压抑端重,走路也越来越慢,可那脚却越下越重,都自脚尖踏入厚雪没到脚背。
※※※
花流霜在内室取剑,“唰”地将宝剑一抽,却又合上。
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喊:天底下哪个人都会疯。就是她儿子狄阿鸟不会疯。他一定是装出来的。她双肩耸动,闭目流泪,苦苦追问:“以你看。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亦步亦趋的龙蓝采不敢回答。外头却响起“哈哈”的笑声。
龙蓝采见那叫风月的老儿像被人扔出的石子一样撞了进来,大为恼火,正要一巴掌抡去。风月笑道:“人说知子莫若母。主母竟看不出来么?”
花流霜睁开泪眼,惊喜地问:“当真是装的?”
风月回头看了一看,连忙回身掩了门,以背靠上,低声说:“装疯避祸!”
龙蓝采问:“避什么祸?”
风月小声说:“不还有一种说法?说他先冲那些犯人动手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好几个。”
花流霜不带感情地说:“那是人家堵他阿爸的嘴的。他十三岁啊。他敢吗?”
风月哑声说道:“他当然敢,不然袍子上怎么有那么血团子?他都在雪上擦过,还是有那么多,自己却只是皮肉上,岂不奇怪?他神经粗大,可以来回漠北,怎么会因为受动乱波及就疯了呢?他当着龙大小姐的面赶走马匹,选的时机和地点……雇人透露他的行踪。这些事是多么清晰,可说冷静之极。也只有这么解释才合情理:他阿爸要他明白胡作非需吞食后果的道理。他已经明白了。怕杀人偿命,这才装疯避祸。主母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去和他说一说话。”
花流霜汗颜道:“要是装疯。我看怯大狱,怕他阿爸再投他进去的可能性最大。”
风月说:“也有可能。”
他补充说:“他一定没有疯。我把他的脉。他能有意识地转手臂。我看他的眼睛,他故意紧闭,还一掰开就翻白眼。最让人生疑的是,他的口水比疯子多得多,我闻闻,有酱香味,也有牛肉的味道。”
花流霜竟含着眼泪笑出声,说:“还是贪吃害他露出真面目。”
风月摇了摇头,说:“狄阿鸟心计渐深,既然能装得下来,哪还会禁不住嘴?一定是催口水用的……”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推门,便停住不说,回过头问:“谁呀。”
余山汉隔了门说:“主母。我们要为阿鸟报仇。”风月正要回答。
花流霜伸手制止,回话说:“去吧。”
余山汉应了话,大步走出去。
龙蓝采和风月都不敢相信地向花流霜看去。
花流霜冷笑道:“阿鸟装疯是为了骗他阿爸。不去岂不露馅?再说,阿鸟连个随从都没有。出去不安全。杀光他们。就不会有人再敢侵犯阿鸟啊。”
风月苦恼地说:“可主公?”他用眼睛看看龙蓝采。有些不说的话全藏到里面。
花流霜摆了摆手,说:“近来有人挑拨他阿爸和龙岭之间的关系,你怕造成他们之间的裂缝。对吧?”她淡淡地问龙蓝采:“会吗?”龙蓝采连忙说:“不会。”花流霜又说:“你今晚回你阿哥家吧。顺便把阿鸟带上。要是阿鸟他阿爸问我,我就说你阿哥那儿有关内来的名医,可以为孩子看病。”
※※※
一群红着眼睛的骑士们走后。
狄阿鸟家又驰出一车两骑。它们晃晃悠悠走了个大圈。花流霜才拍拍狄阿鸟,笑道:“阿鸟。别再装啦。”阿鸟正“哇啦啦”地不知所云,感觉到阿妈很自信地晃动自己,连忙从阿妈怀里挣出来,说:“一定不能让阿爸知道。”花流霜笑道:“你不相信阿妈,还能相信谁?装疯装一辈子吗?”狄阿鸟慢吞吞地说:“人家都说夫唱妇随。小心点总不会错。”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果然不出我所料。阿妈要护崽子。他离开阿妈的怀抱,拔拔后帘,问:“阿妈。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花流霜并没有说出风月的推断,笑道:“你那点鬼心眼能瞒得过谁?”她又叮咛说:“记着,去你龙青云舅舅家,不能当着他的面装疯卖傻。你要说是你杀了别人,装疯是为了能斩草除根。记住了?你要是这么说了。瓦里格就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
狄阿鸟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为自己复仇去了,讶然问阿妈:“杀光他们?”
花流霜沉沉地说:“成大事的人得有让人感恩戴德的一面,也得有让人痛哭流涕的一面。”她逼迫说:“你要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真相告诉你阿爸。让他还把你投到大牢里吃牢饭。”狄阿鸟苦恼地说:“可我不想杀光他们。也不想做瓦里格。”
花流霜立刻一巴掌拍下去,打出“唧”地一声。
※※※
眼看龙青云的家近在咫尺,碰到了龙青云的卫队。花流霜便扔下了飞鸟和龙蓝采,回车离开。就在他们走了不久。龙青云见着了龙蓝采和狄阿鸟。狄阿鸟不吭不响地听龙蓝采向龙青云说话,百无聊赖。却是这时,隔着一堵墙,隔壁院子里响起龙妙妙大声背书的声音。狄阿鸟从不知道在学堂里一问三不知的龙妙妙,回到家竟这么刻苦地学习,竟也心痒痒地想背书。
他想:龙妙妙不会是装给他阿爸听的吧。
龙青云也听到了龙妙妙的背书的声音,问狄阿鸟说:“你在家也这样背书吗?”他烦得要命,说:“这孩子这么用功干什么?每天晚上都吵得人睡不着。”
狄阿鸟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的笑容,心想:哪有这样的阿爸?他说:“我从来也不背书。”
龙青云大为高兴,爬起来赶上几步,冲院墙喊:“我听你的同窗们说。他们都从来不背书。别背了。来到你阿爸这儿。看看谁来找你玩啦。”
龙妙妙却不答理。只是把她的嗓门提高一倍有余。
龙青云只好怏怏而回。他看狄阿鸟伸长脖子,笑道:“阿鸟。你知道她背的是什么文章吗?”
飞鸟知道龙妙妙背的是《苏秦以连横说雍》,把名报给他,好心地说:“这是《国策》里的文章。知道内容就行啦,不用背的。”
龙青云连连点头,吆喝说:“知道内容就行啦。你背成博士。阿爸不是很丢脸?”
狄阿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龙蓝采连忙说:“阿哥。她要背。你让她背就是。琉姝可没她用功。”龙青云不领她的情,气恼地说:“她天天背。有时候到半夜还呜呜啦啦个不停。她骑马、射箭、打架,我都不管。可背书不成……”他又说:“她背书背成了博士,一定会闹着去中原,去了中原,要是忘掉她阿爸怎么办?雍人的书得读,可雍人的书也有毒,它会让那些巴特尔心甘情愿地做走狗。”
狄阿鸟这才知道他想得这么深远,出主意说:“你问问她。‘大王之国’的国在什么地方?西面的仓,角,陇今天叫什么。”
龙青云点了点头,又喊:“阿妙。我考考你。‘大王之国’的国在什么地方?西面的,仓,角,陇今天叫什么?”
背书声嘎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墙根子底下传来龙妙妙的声音,说:“大王之国就是天朝。天朝地大物博,我也不知道西边都有什么。”
狄阿鸟又说:“你问他。‘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是什么意思。”
龙青云重复几遍,依原样问女儿。
龙妙妙想了一会,回答说:“文章还没写好的人,就不能杀他的头。道德不好的人,没法用子民,政务教不会的人,不能让大臣们心烦。”
龙青云连忙问狄阿鸟:“她说得对吗?”
狄阿鸟偷笑不止,摇了摇头,连忙递话说:“不对。法令不完备,就难以施行诛罚;德行不高的人,役使百姓就不容易让百姓接受;政务教化互相抵触,让大臣们执行,他们就无所适从。这是治理国家的一般道理。这几句话也正是雍王不接受苏秦游说的原因。苏秦‘约从连横,远交近攻’的主张需要把攻打别国放在首位。雍王觉得自己国家的国力还不够,得多着眼于内政,不能只靠攻打其它国家,而且他也没尝过‘约从连横’的好处,因而不接纳苏秦。可不是苏秦的学问还不够。”
龙青云被镇住了,他喃喃道:“国力还不够。国力还不够。”继而,脱口问道:“小小年纪,‘远交近攻’都知道?”
狄阿鸟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我从来不傻乎乎地背书,却明白书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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