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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料场的大火放过够不着的,烧光够得着的,一直烧到第二天夜里,才渐渐趋于熄灭,最后只剩下一股一股的狼烟,仍然呛人。
很多士卒已经一天一夜没能合眼,虽然王统领早早下令,为救火的营兵改善伙食,三顿有肉,可等夜色上来,许多人还是冷困交加,加之火炊烟燎,更是喉咙干渴难受,得了冰雪就往喉咙里填,吃得气管痒疼,咳嗽不止。
狄阿鸟心里有愧,救火也救得格外卖力,家都不回。
夜晚火止,楼关之敌趁机入寇,最终抵达十里之外,把三、四座大山外翻的县乡当成战场,处在草料场上,只见烽火连燃,更好似应了勾结外敌的事故。
陈绍武的营兵已忙碌一天一夜,终须停歇。
王统领生怕遇到鏖战,调不出这一支自己打造的精锐,接连传下令,让他们留下几名官兵协助一位善后的长僚,其余的尽快安歇。
草料场顷刻间只剩草料场的那些人。
一个什长陪着长僚到处走动。
丁卒们仍不敢困怠,一见没了外人,接二连三经过一个卒头,敲手争嚷几句,然后到狄阿鸟跟前找话头,问到现在为止没事,究竟还会不会有事?!
那个温吞吞的被撒气者随后也挠着头往狄阿鸟眼跟前去。
狄阿鸟经过乱杂杂一解释,才知道他就是跟王驴儿一块值班,被支开的,忍不住多打量两眼,只见他搭条脏毡围巾,脸又圆又红,走到跟前,像根本没把事情放在心上,不禁感到奇怪。
那卒也朝狄阿鸟瞟两眼,找事儿一样问:“你让都说老赵通敌的?!”
赵过立刻上前,当胸一按,就嚷:“咋的?!”
他是昨夜当班的人,从责任上说更在事头上,现在,大伙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他却没事的人儿一样,要不是太卤莽,那就是不简单。狄阿鸟记得王驴儿对他很是不满,而赵良长为了支开他,而打发他去送豆饼,还要自己顶班让他满意,立刻多出一种预感,此人是有点不简单,就慢吞吞地给赵过摆了摆手,说:“哪个老赵?噢,他呀,他,确实通敌,大伙都看到了,王驴儿看得最清楚。”
那卒头说:“王驴儿呢,人呢?!他到哪了?!你让我见一见。”
王驴儿暂时不能指认太多,被陈绍武保护了起来。狄阿鸟却不承认自己知道王驴儿在哪,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继而半闭一眼,故意放低声音,问:“姓赵的给你好处了,你为他抱不平?!”
那卒头果然生气,一摆袖子:“去?!给我,我也得要呀。”
旁边有个什长连忙为他证明,说:“良长能给他好处?!他不懂事,不懂事,人倒是个好人,我跟他说说,他心里知道了,就不会再嚷。”说完一转身,紧张地让那人放低声音,连声说:“你疯了不是,老赵的苗头不对,兄弟们都看着呢,你要是再嚷,第一个被砍头不你,还谁?!我们不是在救你,救大伙?!”
那卒头笑笑,歪着头看着狄阿鸟说:“他是谁?!”
狄阿鸟觉得他认为自己是外人,怕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主张让大伙一齐上当,略一沉吟,想到老范比起自己和他更熟一些,回答说:“我是老范先生的学生,跟老范先生一起来。”他刚说完,赵过就替他露了馅,到处喊:“老范,老范,这老家伙呢?”
老范有点儿撑不住,钻北面堆放鞍鞭的小泥棚里,睡了。
那卒头认得老范,没去追究两人刚刚露出的纰漏,说:“你说进来的人,有十好几个,对吧?!那我就问你,老赵要是和外敌勾结,在草料场放几把火,用得着让他们也跑一趟?!别说他,就是我,稍一背人就能放火,想怎么点,怎么点,点了就可以走。”
狄阿鸟想不到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谁也没对自己扯出来的谎怀疑,而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卒子,小小的卒子,貌不惊人,却一上来就抓住问题的关键,大为吃惊。
他心中镇静,外表却照样如常,笑笑说:“这话,你真不该给我说,要说,说给陈校尉,说给王将军,赵良长有没有通敌,我还真是不知道,但别人那有证据,而且事后找他,他是自己跑了的。”
那卒子说:“我怎么能跟上头说,你当我傻呀?!话说出来,事就没完,说不准就是好些人头落地,要我看,赵良长应该是被胁迫的,后来一看,火烧起来,烧这么大,自己难免一死,就自杀了。”
周围几人都陷入深思,有胡须的,伸手摸胡须,没胡须的,抬手挠脑勺。狄阿鸟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心说此人只要再聪明一点儿,在心里问几遍:老赵不可能通敌,这些人要是老赵勾结来的,不烧草料场,来干什么呢?!自己就大大不妙,当然,他也不排除这人心里全想到了,只是没说出来,杀心顿起,试探说:“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卒头低头寻思,良久,问:“还有别的可能?!”
狄阿鸟满意地笑了,说:“我看你怪聪明的,让你多想想。”
很快,长僚召集大伙了。
大伙连忙站过去,心都提到坎上。
长僚却没有再问与案情相关的问题,清点一下人数,说:“场功的事你们也都知道,谁能暂代一下,统计一下场里的损失。”
几个什长都没有吭声。
狄阿鸟看中个人,一看没人吭声,打前头站出来,口中念叨着找:“那个,那谁,你出来,对,你应个数……”
长僚没想到他反客为主,跳出来挑人当官,自后面盯了他的背,连声干笑,说:“那好,由小相公说了算。”
狄阿鸟连忙说:“我只是让他给你毛遂自荐,我说不算,还是你说了算。”
长僚正要答应,后列中响起一个声音:“我现在统计给你们,麦杆,大座一百四十三,烧了四十个半,小座六十六,烧了十一座,换算成担,损失在八千担左右;豆梗四十八座,烧了六座……”这人连珠炮一样,仰脸唱数:“夹道六棚化为灰烬,中有木叉七十九,锈铁楔一袋,三十斤左右,缆绳三百盘……;上谷场有独轮车十七辆,全烧毁,平板车,二十七辆,烧毁十辆,东槽头,大牲口一十三头,无灾无病的……”
狄阿鸟定眼一看,又是那一个卒头。
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连忙从捧册小吏手中拿过册薄,借火翻一翻,见损失虽然无凭据,存根却与他唱的不错,于是问:“你叫什么?!”
卒头说:“我叫郁单。”
狄阿鸟被他的名字吓一跳,问:“是叫单于,还是叫于单?!匈人的后代?!”
卒头反唇相讥:“你才是匈人呢。”
狄阿鸟怏怏看一眼自己的人选,只好折中说:“好吧,你先来暂代,等你升官了,再让他来,我去睡觉去。”
长僚又代替王统领说了一番话,说这次赵良长通敌不多惩戒,若有下次,必将严惩,杀头都算轻的。狄阿鸟带着阿过找地方睡,就听到一阵欢呼。两人相视一笑,和老范钻去一起,刚把老范拱醒,外头一阵脚步,只听得外头很多人比着长僚喊:“小相公,上头说了,咱们都没事。”
他哼哼几声,躺下睡觉。
众人却容不得,“哎呀”一声:“这里哪能睡人呀,不能睡,快出来,我们跟您找两间好房。”
狄阿鸟极不想动,老范也跟着劝说:“人家的好意,咱不能不领。”
三人只好先后爬出来,任他们簇拥着走,急着换房睡觉。
刚刚找了妥当的地方,有人抓了起火惊起的鸡,煮得喷香,吵着让他们吃完。狄阿鸟听夜里打仗的动静大,等着天亮了遛战场,收罗点兵、戈、粮食,或活或死的牲口,一看天亮了,咬咬牙,不睡了。赵过也有这样的心思,跟他商量说:“冬天刚开个头,咱家没收入,要过冬,不得出去碰一碰运气么?!”
两个人这就借了两样兵器,两盘绳,一口骡子,一辆平板车,套套,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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