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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先生极不自然地笑上一笑,还没来得及往一旁伸手,狄阿鸟已上了炕,盘上腿,居高临下地问:“范先生,你都读什么书?!”
老范先生有着读书人的谦卑,怎么都觉得人家是要指点他一些学问,等不见狄阿鸟来更正,已含糊其词:“都是圣人的书。”
狄阿鸟一笑,想到什么似的,忽伸出一根指头,搭在几旁晃来晃去,“噢”一声问:“大学,先生读过没有?!”
范老先生的表情格外古怪,说:“读过几年!”
狄阿鸟大为兴奋:“读几年才读完?!我一天就读完了,你说这个‘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实而不秀者亦有矣夫!’,有人读这书对自己有好处,有人读那种书对自己有好处。先生看我呢。读什么书有好处?!”
范老先生心里怪他不学无术,还无礼取闹,随口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大概不是出自大学,而出自论语吧?!大凡苗禾,有果者必经花之孕育,至于‘实而不秀者亦有矣夫’,圣人应该不会这么说。”
狄阿鸟没面子地捞了捞头,强词夺理:“你现在也拿不准不是?!咱谈咱的,别去管它出在何处。”
范老先生注意到礼貌,才用了“大概、可能”,见他不受自己的提醒,咳嗽一声,反过来问:“你都读过哪些书?!近来又在读些什么?!”
狄阿鸟明显感到对方有点看不起自己,就鼓吹说:“多了,不像你们,只读读四书五经,没有字的书我也读,我?!有手不离卷的习惯,有时骑在马上,还不忘读书,已经读得不计其数,近来在研究天象,感到天狼星夜夜闪亮,正应边患,是丈夫‘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报效君王,建功立业的时候……”
他也拿出几分小看的样子,吹嘘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天狼星旁边还有一颗星。”
范老先生微微点头,说:“天狼,确主争战,却未必是应拓跋部之劫。我朝的历法偏差渐大,是故,天狼不同与往年出现。”
狄阿鸟心虚片刻,说:“没有别的征兆?!”
范老先生说:“有。应在东北。”
狄阿鸟心“咯噔”一跳,说:“你怎么知道?!”
范老先生笑了笑,说:“学生原是钦天监的监副,应天时而言,移宿所指乃东北方向;应国运而言,朝廷与高显的骨肉之盟乃为权宜,日后必有一战,就战而论,朝廷都长月,征拓跋氏易,征高显难,一旦应验,恐怕有变。”
狄阿鸟哈哈大笑,说:“朝廷在河北屯兵,且靠此慑服敌酋,怎么会有事?!而高显已经臣服,绥驭既可,奈何灭之。”
范老先生想了片刻,说:“东北情形,老生实不多知,不作妄论。”
狄阿鸟点了点头,觉得除了自己再没人有资格来谈高显,以自己对龙琉姝的了解,觉得龙琉姝一个女子,不大可能搅出事端,而朝廷也不会不知道北征困难,否则不会圈禁龙青云,深怀诚意地与他和谈,将来恐怕也没有用兵的机会……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神色不定地走一通神,暗问:“难道会变成这样?!”
老范先生这时再看狄阿鸟,不像那种乡下读了两年书的混蛋小子,不懂装懂,还以折辱年长之辈乱搅闹,放下了成见,说:“天意作何,非世俗人度测,看你的模样,必出于行伍,长于兵法,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将来定要谨之,慎之。”
狄阿鸟应下来,见时候不早,该放许小虎去吃饭了,顺便让他知会一声,让杨小玲弄些像样的酒菜,再打些黄酒来吃。
一顿饭吃下来,老范先生清楚了狄阿鸟。
狄阿鸟才知道老范名远,原本好好一个只管天象不问世事的小官,受亲戚牵连才举家被迁的。
至于那亲戚,叫什么没去问,反正是个近亲,消失多年多方打听不到,不曾想还活着,忽一日来信,改名不换姓随了拓跋家族,被人认了出来,牵连到老范。
每每一说到这儿,老范就哭哭不出,笑笑不出。
狄阿鸟让了他些黄酒,安慰说:“没关系,不就是流放吗?!我陪你,我一家今年要是雪大来不了,明年开春准来。”
两个人边吃边聊,吃完饭,狄阿鸟神神秘秘地拉他去,找出千里镜让他看。
范远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东西,大惊似呆,从眼上一收回来,就贪恋地在金属管上抚摸,手指没长没短地抖,连声说:“要是用它来看天象,窥天意何难?!”
狄阿鸟在千里镜和老范身上眄睨,一慷慨,慢吞吞地说:“给你吧。”
老范惊醒过来,一手执起,问“真的”,继而在狄阿鸟脸上找不到玩笑模样,连声说:“这是稀世珍宝呀,老生何德何能……”
狄阿鸟看看他那般不舍的样子,递了个台阶,说:“先生替我保管着,好吧?!你没事,教我看一看天象。”
范远答应了,说:“好。”
两个人一起回去,已经到了晌午,杨三小还没有回来,杨锦毛怀疑他去赌博了,在清理过雪的院落里走来走去,给柴房里的老杨氏致气,而杨二嫂在自家屋子门口冲老杨两口闹:“就把你们家老二一个人累死吧。养活了这个,养活那个,这个游手好闲,那个休回来,这还就赌上了,输吧,输光了清寂。”
老杨只是说:“他就是跟人家郭川比上了。”
一家人吵闹得不像样,几个小孩都跟老鼠一样藏在柴房里。
狄阿鸟看看杨小玲不在,自己也说不上话,就和范远一起避屋里,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孩又从柴房里溜出来。狄阿鸟看到了杨宝,就问他:“你姑呢?!”
杨宝说:“去找我小叔了。”
狄阿鸟心里不平,问:“你爷你娘他们怎么不去?!”
杨宝说:“他们在那吵架。”
狄阿鸟见只有阿狗的两只眼能放出几许光,别的都担惊受怕,就说:“大人的事你们别管,坐下跟先生读书吧。”
三个小孩相互看看,听到范远那老头咳嗽一声,一个一个低下头,坐成一排。
狄阿鸟出去一会儿,扯了一个人来,小孩齐齐去看,才知道是那一个叫“没藏黑虎”的蛮子。
没藏说什么也想不到狄阿鸟闯进他们的小屋揪他来这儿,立刻找个角落,面朝里一蹲。
狄阿鸟看了一遭,也不知道跟谁说:“他叫没藏。”
阿狗立刻学话:“他叫没藏,咯咯。”
杨二那儿很快来人催饭,却是还没好,杨小玲在吕花生的帮助下揪杨三回来,进门就说:“他输了六吊钱。”
杨锦毛本来还不见怎么恼火,陡然间就变了,回过身来就扬巴掌。
杨小铃连忙将父亲挡住,说:“这回不怪三小。他和郭川被几个兵油子给吸住了,不赌不行,还被人家打了。”说完让父亲看杨三小的脸,颊里青起来一大块。
杨三小连忙说:“川子哥有分寸,平时大家玩上两把,凑个酒钱而已,这一回,被他们吸住了,不赌不让走。”
杨小玲说:“我去了,给他们说回去拿钱,才把小三招回来,郭川还在里头呢,十几个兵痞子都别着刀,眼睛通红,一个赌上劲的喝了酒,把短刀扎在桌子上。差点跟小吕打起来,把我都吓坏。”
吕花生说:“我去找找我叔,管管那些人。”
大伙这才知道里头还有个人没有捞出来。
他们记得狄阿鸟昨晚还和他们将军一起喝酒,有意利用现成的关系,都朝狄阿鸟看去。
狄阿鸟不想就为几个兵赌钱赌上劲的事,跑去就找他们将军,眯缝起眼睛,正要随口拒绝说:“这不行,我打声招呼下去,可能就要人头落地,干脆派我家阿狗过去,咬一气。”
杨三小已经先想到不妥的地方,说:“那不行。他们回去受了惩罚,以后还不找我们算账?!”
这么一说,老小倒不知道怎么好了。
杨二嫂上来说:“去。找你哥。让他看怎么办好——”
杨小玲叹了口气,说:“找过我哥了,他也说让把钱送去。”
她说着,说着,看向狄阿鸟。
狄阿鸟也这么想,不好当杨锦毛和杨二嫂的面应话,让他们出血,只好故意看天上的云彩,拿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果然,杨锦毛叹了口气,说:“光咱家三小输六吊,川子呢?!加起来不是个小钱。”
杨三小说:“他本来赢了的,看情况不对才故意输,输了七、八吊。”
狄阿鸟笑道:“赢?!人家不让走,输了七、八吊,人家怎么还不让走?!”
杨三小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狄阿鸟笑了笑,连忙说:“我不管。”
杨小玲问杨三小:“不让他管,你让谁管?!”她回过头,跟狄阿鸟说:“要不,你去找找陈校尉?!”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找他干什么?!等找他来,郭川也陷在里头了,越输越多,到时这个钱认不认?!难不成,让人家为了咱的事儿大动干戈,整顿军纪?!军纪,整顿是该整顿,可要是为了这个事来整顿,人家心服吗?!老陈刚来,就没法让人信服,这个校尉怎么当下去?!如果不是他的营兵,这个事就会闹大,去,找钱吧,找一筐钱过来,找不来,找一堆废铜烂铁,上面放上钱,放心给我,回头,我一分不少地还你们。”
杨锦毛说:“那人家还不抢去。”
狄阿鸟说:“就凭他们?!三吊五吊他们敢,带一筐钱,就称他们的胆量了。”
杨锦毛说:“算了。你也别去了,你去了,反而把事往大里整。”
狄阿鸟没想到自己反被小看,忍不住说:“输了钱也不让走,这是因为他们摸了郭川的底,合伙搞他的钱的。”
一家人听着在理了,却都下不定这个心。
杨小玲左看右看,没人吭声,只好说:“有没有别的法?!”
杨三小有点慌了,说:“赌博是违军纪的,还是找人,去告他们。”狄阿鸟说:“你看赌博违军纪?!可一旦赌起来,人家更认赌博的规矩,那债它还是债,不然,人家也不会靠赌弄钱,直接抢你们得了。现在,这个钱,只能靠赌拿回来。几个穷兵疙瘩,变法敲诈,我看,挑两筐钱去,他们哪个还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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