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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夕问起话来极有条理,而且连真实的原因都看得十分透彻,许荐灵便想着此事恐怕有些回旋余地。
但林夕此刻的这句话出口,却是有如一个惊雷,让他从头到脚都是瞬间发麻。
作为一个老捕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好勇斗狠,哪怕殴伤了人,只要伤势并不沉重,按照云秦律法,也只是罚银三两,用不着收监,林夕此刻要将刘铜带回提捕房,便只能凭借一个理由,欧打正武司军官。
然而这却是个至少要收监半年的罪名!
“朱四爷做事一向有分寸,大人你做事可也要注意分寸!”黑面大汉刘铜变了脸色。
杜卫青和梁三思也变了脸色,他们没想到林夕在听了这么多之后,竟然还要这么做。
提着鱼的老人、端着装满湿衣服木盆的妇人、附近的商铺老板、卖豆腐的老妇人,以及外乡年轻人同时目瞪口呆,他们也没有想到,林夕竟然会如此平静的下这样的决定。
“大人,您既然看得十分清楚,那还望您体恤我们这些下属。”许荐灵知道自己无法讨好,索性咬了咬牙,看着林夕说道。
这意思十分清楚,大人你不怕死,也要顾及一下我们这些部下的性命。
但是林夕只是淡淡的看了这名资格很老的东港镇捕快一眼,道:“你们可以把这事全部推在我身上,想必既然你们和朱四爷已经平安无事了这么久,他也不会因为我来做了这件事,就迁怒到你们的身上。”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动容。
这名稚嫩的新任提捕大人,是要一力承担!
“好,很好,我就随你回提捕房。”
黑面大汉刘铜彻底冷静了下来,阴沉着脸,深深的看着林夕,目光如刀。他知道今日的事情越是弄大,便越是没有回旋余地,但他同时已经在脑海之中想这名不可一世的年轻官员的下场…只是一名正十品的小小提捕,能有什么好下场!
“多谢诸位街坊邻居,今后在东港镇上,还要有赖各位关照,耽搁各位的时间了。”
面对黑面大汉如刀的眼神,林夕微微一笑,却是站了起来,对着提鱼老人等人行了一礼。
“这名提捕大人真是好人。”
这几人心中如此想着,一边慌张回礼告辞离开,但走出几步,那名提鱼老人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对着林夕说了一句,“大人您要小心。”
“多谢。”林夕笑了笑,看着许荐灵和杜卫青、梁三思三人,点了点刘铜,道:“就请你们三个领路,带他回提捕房了。”
“阿婆,我送您回去。顺便问问您那的小楼租不租给我这外乡人做生意。”外乡年轻人此时对着卖豆腐的老妇人说了一句,又钦佩的对着林夕认真行了一礼。
林夕闻言一笑,拱手回礼:“不知兄台哪里人士,来此是要做什么生意?”
外乡年轻人道:“在下汪不平,胥安陵鱼暨镇人,祖上传下的制蓑衣、竹伞手艺,东港镇往来人口众多,我先前已经来看过,却并无此种店面,雨具都是来自外镇,便想在此做这个生意。”
“我以前读书,便知一柄好竹伞最关键便在中骨。”林夕看着这名外乡年轻人道:“汪兄骨头这么硬,做出来的竹伞也一定极好。”
汪不平再次认真行了一礼,“在下在东港镇做出的第一柄伞,必定送给大人。”
“那要做得出来才行。”刘铜冷笑了一声。
“先行别过。”林夕仿佛没有听到,对着汪不平点了点头,走出了凉茶铺。
……
镇督府在东港镇西,前后全是一条马道。
云秦各司职责十分明确,虽然各司下属各部门的办公场所都在镇督府中,但平日没有需要协办事宜,却是都不常走动,此刻林夕入职也只需到吏司掌印处登记,并不必要马上面见镇督等其他官员。
云秦以武立国,各地镇督、陵督府都有屯兵,并设操练场,即便平时只有少部分的驻军在陵督府内,但这镇督府还是有些像军营,比起林夕之前熟悉的世界的官僚机构,还是要多了几分森严的气势。
看着许荐灵等人将刘铜押入典监房之后,林夕和彭晓风进入了吏司掌印处。
吏司这名官员叫吕秋刀,四十三岁,身形瘦弱,两鬓有些微白,不苟言笑。
接过彭晓风递过的有关文书,他取出了吏部的几个相关官印,分别加盖了印戳,有条不紊的将相应文件收好之后,便取出了一面玄铁铁牌,一些钥匙等零散物件和数套官服,官靴递到了林夕的面前,这才看着林夕道:“林大人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若是不清楚地方,只要让你提捕房的人带你过去便是。若是有什么疑问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夕点头称谢。
吕秋刀似乎不善言谈,开始整理一些文书,但等林夕转身离开,走出两步之时,这名吏部从九品官员却是突然道:“这镇督府内,有不少人都并不想让朱四爷管着那些黑油子和石老鼠,但却还是没有多少人敢动他。”
林夕微微顿步,却是没有转头,道:“我知道。”
吕秋刀微微蹙眉,静默做事,似乎前面那一句根本不是他说的一般。
“林大人,你真有信心这么做?”出了这吏部的小院子,彭晓风看着林夕认真的问道。
林夕看着彭晓风点了点头。
“光是会打打杀杀容易对付,但是这朱四爷显然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彭晓风看着林夕,道:“你只能按云秦律法办事,但是他们却是有很多别的手段。”
林夕笑了笑,道:“如果说云秦是经过这东港镇的息子江,那我当然只能算是条小鱼,但是他们最多只能算是小虾米。”
……
因为已是初夏,一股湿热的气息已经裹着整个东港镇,所以东港镇无论临江还是不临江的十七条巷子所有的门窗几乎都开着。
三里巷里各式各样的小方桌和板凳摆得满满当当,一个个身体黝黑的汉子好像故意和这闷热的天气做对,还在猛吃着红汤肉片面,就着辣鱼头,时不时的抄起身上的酒囊灌上几口。
整条巷子里到处都是呛人的辣椒味。
这个巷子中段的一个小院里,种着几条香瓜藤,上面结着的几个白色香瓜已经长到拳头般大小,看上去很有生机。
香瓜藤架子旁边摆着一张竹茶座,茶墩上放着一个沉香木雕成的口衔金钱的蛤蟆。
朱四爷正沏了一壶黄金桂,先将第一杯淋洒在了这沉香木金钱蟾身上,这才开始饮第二杯茶。
这名息子江上大名鼎鼎的江湖人物脸色清癯,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穿一件白底印绿竹的薄绸衫,腰间挂着一个羊脂白玉蝠龙雕,看上去和外面巷中那些粗鲁泥腿汉子格格不入,很像读书人,但因为他沏茶饮茶的手特别稳定,神情特别平稳,却是给人一种油然森冷的大家气度。
“既然我不知道如何管好你们,他便将刘铜带回去,让我去见他,然后告诉我该怎么管…他是这么说的?”
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火炉上烧着的泉水,朱四爷略微抬头,出声问道。
他的前方站着一名挽着袖子,身材高大,看上去面容粗犷,但神色却是极为小心谨慎的中年人。
听到朱四爷这么说,这名身穿黑绸衫,头发用草绳随意系在脑后的中年人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朱四爷沉吟了一下,看着这名黑绸衫中年人,道:“看来这名小林大人不简单。朴峰,你到现在没有和我说他的背景,想必是因为查不出来?”
这名名为朴峰的中年人在东港镇周遭没有半分名气,但不可否认,很多像朱四爷这种枭雄人物的背后,都会有这种不出名,但是却在暗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的人物存在。
此刻听到朱四爷这么问,这名即便是朱四爷的一些对手都根本不知道他真正地位的黑绸衫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沉稳道:“查过了,但即便是吏部的任命公文也很简单,只是省督发下,没有什么批示,没有任何阅历说明,就连籍贯都没有,完全就像一张白纸。”
“看来真是一条大鱼。”朱四爷微微一笑,“莫老头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太过了一点,但他要将刘铜定罪半年,却也过了点。朴峰,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怕那些公事公办的清官,却是反而忌惮那些贪官么?”
朴峰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因为清官惜名,贪官心黑。”
“好一句清官惜名,贪官心黑,清官要名,所以不能不择手段,但我们可以,我们可以用些小手段便让可以破坏他们的名声。但贪官不同,他们可以和我们一样不择手段,甚至比我们更肆无忌惮。”朱四爷看着朴峰笑了笑,道:“简而言之,按照云秦律法行事的,不管来头多大,我们不怕,我们怕的是掌法,却又根本不按律法行事的。”
微微一顿,喝了一口茶之后,朱四爷看着朴峰道:“尤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是大人物的子侄,便是看中了,刻意培养的学生,在这地方上根本呆不了多久,他的前方海阔天空,要的就是好名声。你先让庄聚安带三千两去试试他,如果没用,明天让吕凤娘告诉他一个道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大家最好还是各退一步,平安无事的好。”
朴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从后院走了出去。
……
提捕房中,五名捕快和三名捕员全部聚集在了林夕的面前。
此刻真正到了提捕房中,林夕才知道一名李姓捕快因为染了风寒,告病在家,所以这手底下的人便暂且又少了一个。
除了许荐灵、杜卫青这两名正式捕快之外,此刻站在林夕面前的另外三名捕快之中,一名叫齐光武的捕快和一名叫张二明的捕快眼神瑟缩,一看就是异常胆小怕事之徒,而另外一名名为祁太牢的捕快却是脚步虚浮,一脸阿谀的神色,看他的样子,恐怕拍马屁是能行,抓个普通偷东西的毛贼都未必追得上。
林夕将手里的名录和这些人一一对上之后,看了许荐灵等人一眼,他发现自从徐生沫、佟韦、夏副院长…这些青鸾学院顶尖的人物见得多了,尤其是连长公主这样的人物都见过之后,此刻面对年数长出自己许多的许荐灵等人,却是自然没有什么紧张。
“见多了大场面,到小场面或许便自然风波不惊了。”
林夕心中自嘲的笑了笑之后,将那面代表提捕身份的玄铁牌挂在了腰间,同时清了清嗓子,看着这些人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们心中肯定各有想法,但是我只想交待清楚一点。不管朱四爷其余的什么事你们管不管得到,但若是像今日这种事,有人报给你们了,或是你们撞上了,你们不能依法办理,有意偏袒他手下的人的话…除非我不做提捕了,否则你们也不要再做捕快了。你们在我下面做事,如果按我的意思行事,出了任何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们担着,但若是你们不按我的意思行事,却又处事不公,那我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林夕的声音虽然平淡,但是其中包含的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意思,却是让所有这些人心中一寒。
“真的担得住么?”梁三思微微的抬起了头,看着林夕。像他这样在东港镇成家立业的年轻人,自然希望东港镇变得更好,但是看着林夕青涩的面容,他的心中却是充满了疑虑。口号喊喊的确都不难,而且他也看的出林夕的确是有着许多人没有的正气,但是这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已,若是真正遭遇生死大事,他能担得起来么?
上面的人说担着,下面的人横下心去做了,但是真正有事的时候,上面的人却是缩了,往下一推,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他也见过了不少。
“庄聚安求见新任提捕大人。”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普通布衣,浑身黝黑,连带微笑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提捕房所在这小院的门口,对着林夕等人躬身行了一礼,又没有废话而有礼的补充了一句:“是朱四爷让我来的。”
看着上下打量着他的林夕,这名年轻人又是一笑,露出一口洁净白牙,又对林夕躬身道:“想必这位就是林大人了,我想单独和林大人说几句,不知林大人能不能给个方便。”
“不必那么麻烦了。”林夕还礼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朱四爷让我带话给林大人,此事的确是刘铜做得不对,还请林大人网开一面,日后必有报答。”
庄聚安也不勉强,认认真真的说了这一句,突然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出现在他的右手中,猛的刺透了他自己的左臂。
热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顺着他的左手手指滴落下来。
但是他的神色却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彬彬有礼的看着林夕,道:“我是朱四爷的人,这一刀便是相当于替朱四爷刺自己,望林大人能够略解心中怒气。”
“这是朱四爷交待要交给林大人的书信。”
话音未落,这名手臂上插着匕首的年轻人取出了一封黄油皮信笺,恭敬的放在身前地上,然后又对林夕躬身行了一礼:“除此之外,朱四爷别无对我的交待,我便先行告辞。”
林夕看着庄聚安手上淋漓的鲜血,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将黄油皮信笺取到手中,拆了开来。
内里有一张白纸,上面用极细的字迹写道:“抱歉,三千两今日晚些时候,会送至府上。”
“三千两,一出手便是三千两。我这提捕一年的俸禄,可才是二十三两。”林夕叹息了一声。
听到林夕的这一声叹息,许荐灵等人的脸色顿时全部一白,知道此事已然绝对无法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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