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徽商天下 > 《徽商天下》的另一版本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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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江水流淌,有往昔的感觉。不知不觉又走到江边,他心下微叹,其实也不是非来不可,只是暂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无法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当时自己实在是太困,应该是睡着了。要怪就怪那时正午阳光太好,叫人头晕目眩,犯困发癫,其他的,也无从知晓。如今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穿越这件事情本身。睡一觉就穿越了,说实话,他没觉得有多丢人——反正自己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当然同样也不会觉得有多好。

  江边有老头儿在垂钓,此时放下钓竿,正眯着眼睛等鱼上钩。他过来的时候,老者睁开微闭的浑浊老眼打量他一番,然后又缓缓闭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少知道,这老人估计家境比较优越——从考究的衣着可以看出来。钓鱼不是主要目的,陶冶性情的成分恐怕更多一点。

  最开始的时候,老人见他在江边流连徘徊,满脸黯然销魂状,心中是有过担忧的。不过很快就放心下来,若是想寻什么短见,这些天也足够下决定了。既然现在相安无事,怕是暂时还不想死,于是就不再理会他。

  老人家不想被打扰,而这个时代打招呼的礼节又实在很繁缛,他也乐得轻松。于是就形成默契,互不干涉罢。

  初来咋到,诸多不习惯是肯定的,好在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毕竟还是在人类社会,不过是距离自己原来的时代提前了四百多年,而已。但是四百年,说来也不算短了。

  如果可以选择,自然还是想去唐宋,这是大部分现代人都喜欢的。明朝,嗯,其实也还可以了,至少历史是熟知的。庆幸没有把老天爷得罪到死,要不然去到石器时代他可怎么活?也庆幸没有去那人人拖根猪尾巴的朝代——毕竟不好看,他内心深处还是比较传统的。

  这时候是嘉靖二十五年的春天,该发生的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发生了,至于以后的历史,他既然已经来了,也不知道会怎样。不过太大的变化应该不会有吧,历史的惯性是很强的,他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有多重要。可有可无的庸常人生,这是常态,也是历史本身。

  他如今叫许仙,这个名字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配套的人和事多少让他有些联想。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毕竟不是在故事里,而他如今所在的地方也不是杭州。此处是徽州府,也称新安,离繁华到人间极境的杭州还有三百多里路程。所以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不会去想太多。神话故事,凄美爱情什么的,自己还真没有太大兴趣。

  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醒来之后的遭遇,原本的许仙身份是个秀才,不知道到底卷入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中,以至于让自己有机可乘。那血腥画面如今还历历在目,当时那人的眼神应当是很震骇的吧——原本死去的书生复活了不说,还杀了人。

  不过,既然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自然还是自己活下来比较好。所以在决定要活下来之后,他是绝不介意杀人的。不仅杀了人,还毁尸灭迹。虽然不太熟练,但前世自己的身份特殊,多少接触过,所以做了也就做了。另外,这个时代落后的刑侦手段也是让他敢放手去做的原因之一。随后这些天他也多有留意,不曾听说附近谁家有人失踪,官府那边也静悄悄的。

  有些东西是时候销毁了!

  许仙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每一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不过纸质和墨迹的色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一次性写成的。上面记录的东西很惊人,都是徽州府一些大户人家的秘辛隐私。最上面一张是李家近三年内的茶叶生意计划,包括详细的人事安排,资金周转。最下面是张家小妾和城南某秀才的不可告人之事。中间还有周家,钱家,黄家,许家等等等等——算是杀人后的战利品了。这些纸上记录的有些秘密涉及的事情比较重大,但也有不少是家中私密事情,本该要严严实实捂住的才对。甚至有一些,恐怕连很多当事家族中人都知之不详。

  真的很好奇那人的身份和动机啊!不过也没办法了,如今人已死,也无处询问。虽然有些可惜,但是他也不会后悔,若是自己手段稍慢一点,死的怕就是自己了。许仙做过一些猜测,当然,也未必真的把握住什么东西。

  心中虽然警惕,不过生活到目前为止还算平静,有些事情只好遇到的时候再说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时候也没有烦恼的必要。他将纸张重新点数了一遍,发现少了一张。努力回忆一下,实在想不出来遗漏在哪里。

  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吧?他一面想着,一面三下五除二将手中的纸张扯得粉碎。纸上的信息这些天早被他记在脑中,并不是说自己要干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多知道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不论在那个时代,多掌握些信息,底气也就硬一些。

  手里很快鞠了一大捧碎纸片,恰有江风吹过来,许仙轻轻松开手,纸片便纷纷扬扬在江面上。这个时候是江南的春日黄昏,日头偏西,斜斜照过来,将纸片染得金黄一片,蝶一般。

  看着最后一片纸屑被江水吞没,许仙目光才变得悠闲起来,最后落在江北岸的某一处。算算时间,四百三十多年后自己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时候,会有林立的水泥结构的高楼,某幢、某单元、某一间就是他家了。不过这时只能望见低矮的山坡,隐隐绰绰有丛生的古木,老柳抽芽,昏鸦鼓噪,还有仲春黄昏特有的烟霭气都能看在眼里。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间普通的三室一厅了,其实前世自己后来也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回去。

  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大概是江边风大,沙子迷了眼……

  如今许仙的父母都过世了,他在外公家里生活,算是寄人篱下。不过还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在身,自己年龄也不大,刚满十八岁。不过,秀才身份在其他地方也许很好用,但是徽州府这边的情况又有些特殊。秀才、举人、进士先不说,历史上徽州府单是休宁一县便出过十九个状元。许仙是知道历史的,那后世的“状元故里”是著名的景点,他也到过几次。

  就以许仙如今寄身的外公家所在的岩镇来讲,此时或许还看不出来,但是许仙却是知道,历史上也陆续出了六个状元,两百多进士,至于举人秀才那更是无数。以历代累计考取进士者占人口的比例来说,全国的比例是不足万分之一的。而岩镇一镇之内却是超过五百分之一,换而言之,科举时代,如此弹丸之地的人才贡献率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二十倍以上!

  物素来以稀为贵,任何东西,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徽州府文气昌盛,几百上千秀才也多少是有的,在加上他本身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倒也并没有觉得高人一等。

  目光游弋,沿江有精致的楼宇,青砖,黛瓦,白墙。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典型的明清徽派建筑风格。后世徽州地区的建筑虽然也保存的很好,但是优美的马头墙也是在乡村还有一些,而在繁华的都市中,遗留下来的马头墙则极为难得和珍贵。如今看着城里大气美观的马头墙鳞次栉比,高低错落,让许仙多了几分亲切感。

  江北岸有一些仕子模样的年轻人,算算时间,估计是江北的某个书院放课了。那群人年龄不一,大的有二十出头,小的估计也就十二三岁。都背着书箧,沿着河堤三五成群地走着,或说笑,或比划着什么。

  恰同学少年,书生意气,风华正茂。许仙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倒是可以不去书院。之前也许是为人处事的原因,自己穿越过来有段时间了,也不见有什么朋友来访——当然这倒是给他省去不少麻烦。

  下一步的具体打算他也还没有,有兴致的话倒是可以去书院看看,不知道这个时代汇聚人才的地方到底有怎样的风情,其实也蛮期待的。

  徽州府文教繁盛,读书人很多,不过倒也不全是为了功名。就自己现在看到的那些年轻仕子,估计很多人是在为经商做准备。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徽州一句有名的古话。表面上是讲出上辈子缺心眼,才投胎到徽州这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其实是有所指的。徽州地处山区,晋代之后北方人口南迁,就开始繁荣起来。唐宋以降,因为战争破坏少,人口越来越多。到了明代承平日久,人地矛盾就很尖锐。种地前途有限,即便想种也没有那么多地,所以经商就成了很好的出路。

  当然,能做官的话最好还是做官。所以,一般徽州男子的人生轨迹是早年读书,科举有成的话就走仕途,有成就的人很多。一家兄弟同为翰林学士的也不少见,次一点的尚书侍郎也有,为政一方做一把手的就更多了。

  当然,更多的是科举不成走上商途的,牛人就不胜枚举了。比如清代红顶商人胡雪岩,用富可敌国称之一点不过分。甚至在明清时期,中国南方有了“无徽不成镇”的说法。据说巅峰时期,徽商的资产甚至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具体情况许仙没有考证过,但是怕是差不离的。

  十三四岁,在后世来说都是些刚开始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但是这个时代的徽州人便有很多早早体味生活的艰辛。往往吃一番苦,多少都会有些成就。当然,时运不济客死他乡的也有很多。

  在古代社会,商人一直不受待见,被视为末流。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好管理,容易滋生事端。诗书传家,耕读传家才是正道。但是就徽商来说,情况也有不同。大抵上因为读了书的缘故,所以眼界不一样,明事理,做生意讲诚信,有原则。在商界获得了“儒商”的美誉。当然,在许仙看来,徽商家族中常常有出色的子弟走上科举之路也是徽商做大的原因。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时代。

  自己的外祖父姓郑,郑家是徽州有名的盐商世家,祖上也是读书人,经商是从宣德年间才开始的,到如今也有四五代了,家中颇有资产。富可敌国也许还称不上,但是衣食无忧是肯定的。

  许仙在家中虽然不受待见,但是也不至于为生计操劳,自己也没什么不满意。前世过得很累,就暂且先歇一歇吧。

  正想着,水面上突然有动静,是那老者从水中扯出一条鱼——两尺来长的鳜鱼,挺肥的,鱼尾拍着水面啪啪作响。

  这些天许仙每日都会来江边走动,老者则每日静坐垂钓,其实还是第一见有鱼上钩。不过横竖是有收获,那老人看着许仙笑笑,似乎显得挺高兴。

  “左右无事,公子不妨过来一叙?”将鱼从勾上取下来扔在一旁半浸在水中的竹笼里,那老人开口说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这么个道理。

  这时候毕竟是古代,说话也是文绉绉的,这些天下来许仙也已经习惯过来,当下笑着点头。

  老人身旁有自带的小炉,填满了炭火,上面摆着紫砂茶壶。

  炉上的水开始沸了,老人扔一把茶叶进去,不多时就香气四溢。

  “公子请用!”老者取出一只紫砂杯子,小心地给许仙斟了一杯茶。

  许仙接过来,吹开水雾,抿了一口:“这是明前,好茶啊!”

  老者闻言笑道:“公子也是此道中人?”

  许仙摇摇头:“猜的!”

  “哦?”

  “看老丈你也不是俗人,陈茶烂叶岂能入口?如今快到清明,说是明前茶,十拿九稳了……”

  这话奉承也有,揶揄也有,就看怎么听。其实说是猜的也不尽然,许仙前世也是会享受的,明前雨前其实稍稍闻到也能大略判断,只是这时候也没有探讨茶道的兴趣。

  “呵呵!”那老人哑然失笑:”公子也是不俗!“

  老者随口询问了几句许仙的情况,许仙便随口回答,无非是公子何方人士之类的话。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年轻人大概要认真的自我介绍一番,晚辈、后进、末学云云……说什么不要紧,态度要端正。不过许仙似乎也没这个觉悟,倒是叫老人家有些意外。少年得志,免不得有些轻狂,老人也是能理解的。然而再说了几句,又觉得不是这回事,这年轻人说话虽说姿有些随意,不过每句话也都不走偏锋,丝毫不见倨傲。反而云淡风轻的大气,有一种内敛的温和。

  这感觉,嗯,倒是新奇。

  对许仙来说,之前同这老人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是毕竟也算是神交多日。老人每日垂钓,主要还是养性修身,大概是富家翁。如今说两几句话,就更确定这一点。

  随后又说到那鱼,许仙笑道:“这鳜鱼还是要弄臭了才好吃!”

  “哦?”

  后世徽菜菜谱上有名的“臭鳜鱼”做法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一般人家也就当普通的鱼来做。虽然味道也还过得去,但是远远称不上美味。

  其他的鱼类,讲究保鲜,但是这臭鳜鱼却正好相反。一般鳜鱼死后放六七天,就会发出一股似臭非臭的气息,这个时候下锅烹饪最为适合。见老者疑惑,许仙也就顺带解说一番,老人家听后笑道:“明明是好东西,却偏偏要搞臭了才好?不过倒可以试试,若真如你所言,也是一桩美事。“其实老人有一句话没有说,这个时候到底还是讲究君子远庖厨。

  许仙前世阅人无数,看老者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低头笑笑,自动略过:“倒是想起几桩趣事,是关于搞臭的……“

  于是饶有兴致地说某个贞妇夜行,遭匪徒袭身,情急之下滚入臭水沟中,匪徒败兴乃去,贞妇遂得保全。老者听完捋须长笑。

  然后又说起萧何自污以自保,为官之道嘛。许仙过来这么些天,也没有人说话,心中憋得慌,如今话匣子打开了,索性就说得随意些,那老者听了脸色却渐渐严肃起来。

  做官的道理或许是有的,不过这个时代为官者都有自己的经验,一些心得体会之类也大都藏掖着,有些东西毕竟不好说开。后世对这些东西不避讳,都是有专门研究整理的,许仙如今稍稍提及几句,不知道的就当笑话,听听就过去了。但这老者明显不是普通人,许仙几句寻常话语,他想得却要更远一些。

  许仙一面说,一面在注意老者的表情,如今见他若有所思,心中就更笃定这老人家一定是见过世面。然后又觉得没意思,这种弯弯绕的东西自己不知不觉还是丢不下啊。

  杯里的茶饮得差不多了,他随手放下,拍拍手站起身笑着总结:“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老丈真叫人羡慕。“

  这句话出自孟浩然的诗,其实是另有深意。不过此时他单做字面意思解释,倒是让老人一阵好笑:“若是公子有兴致,倒是不妨随着老朽一同回寒舍,也试试你那……嗯,臭鳜鱼!“

  “想倒是想,只怕……“许仙指着远处,摊摊手,显得很惋惜。

  老者随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见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又是失笑。

  “少爷!少爷!吃饭了!吃饭了!“远处跑来一个少女的身影,丫鬟打扮,湖绿色的上衣,扎两个可爱的包包头,燕子似地过来。

  这小丫鬟名叫黛儿,是郑家给许仙安排的丫鬟,每天这时候大概就会来喊他回去吃饭,老者也见过几次。

  小丫鬟跑到近前,小脸红彤彤地喘气:“少爷,吃饭了!吃饭了!“又看到一旁地老者,于是有礼貌地打招呼:”老公公!“

  老者含笑点头,随后小丫头又看到竹笼:”吓,大鱼!“

  许仙朝老者挥挥手:“老人家,再见!“然后又轻拍黛儿脑袋:”走啦!“黛儿小手捂着脑袋,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鱼笼,跟在后面。

  “再……再见?“留下老人喃喃自语:”倒是……倒是颇有新意。”

  主仆二人走远了,江边又有人来,中年男子,恭敬地站在老者身边:“老爷方才同谁说话?”

  老者回过神来,笑笑道:“说是郑家的外孙,倒是个妙人。”

  “哪个郑家?”中男子思索,能得老人这样的评价,想来也有些不一般,这年轻人倒没有什么印象。

  “还有几个郑家?”

  “倒是有几家,潜口那边,家中有人在金陵做官。还有城西那边,是盐商。另外……”

  老者听到这里打断:“据说家里是做小生意的。”

  “哦,那便是郑观远家,生意可不小了!只是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出色的后生……”

  老者笑道:“怕是别处的也不一定,徽州府这么大,我等也才回来不久,哪能什么事都知晓?”

  ………………………………………………

  黄昏转浓,许仙大步走着,要说比较满意的地方就在这里。上辈子年轻气盛,与人争强斗狠,吃了大亏。虽然后来也报了仇,不过双腿还是落下毛病。这一世虽是文弱书生,好在四肢健全。所以,这几日他才闲不住,兴奋地到处晃荡。

  黛儿脚步小,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走出一段路后便落在后面抱怨:“少爷,你欺负人!”

  许仙失笑,放慢脚步,黛儿颠颠跑着赶上来。然后说些家长里短,哪两个丫鬟又吵架啦;哪个小厮向哪个丫鬟暗送秋波,遭了拒绝,很伤心啦。然后又学着管事凶巴巴地语气,小大人模样。最后被许仙赏了一记栗子在小脑门上。

  这些日子以来,徽州府上层的一些情况,他透过那些纸张的记录已经梳理出了轮廓。倒是一些细节风情,下层人物的牵扯,多半是从黛儿那听来的。小丫头命不好,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郑家,家里人就不再管她了。不过很乖巧懂事,不抱怨什么。平日听到别人议论就默默记在心里,虽然也不大懂,但是还是常常在许仙面前学。

  接着又说扬州当铺那边的刘掌柜和金陵茶行的苏掌柜回来了,风尘仆仆,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听到这里,许仙心中疑惑。前世自己做事情就是这样子,养成习惯了,往往容易第一眼注意事情中的异样之处。刘、苏二人他倒是不曾见过,不过偶尔也有听说,算是对郑家比较衷心的骨干,被外派管理一些重要的生意往来。此时又不是年关,他们回来做什么?而且看样子事先并没有安排,难道郑家突然要有什么动作?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许仙脸上不动声色,再稍微详细地询问几句,也没有结果——不过横竖是要回家到,到时候再做试探,这时候就不再想这些。

  “黛儿,唱首歌吧。”

  “嗯?唱歌啊?不太会呢……曲子好难,唱腔也不大会。小姐说黛儿还太小了,要是稍微再长大一点就可以随她去听曲。”大眼睛里憧憬着。

  许仙心中微哂,这个时候的曲子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四大声腔,连后世的黄梅戏都还没出来。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好听,只是不合口味。听惯了现代音乐的婉转多变,确实不太习惯如今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唱。就如同经常吃熊掌的人,即便偶尔吃鱼可能也不太乐意。

  “我教你唱。很简单的!”

  “好啊,好啊!”

  ………………

  等到夜幕爬上来的时候,青石板的古道就上响起清脆的声音:“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虫儿飞,虫儿飞,虫儿飞……”

  “喂,不要老唱这句好不好?卡带啦!”

  “嘻嘻……不过少爷,什么是卡带?”

  ……

  声音渐不可闻,春日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温和的馨香,平平静静,如往昔一个模样……

  二

  郑家的大宅院坐落在岩镇城的西南面,离南山不远,占地颇为可观。穿过几个古老幽静的巷子,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走着,隔得很远就能望见门前亮起的大红灯笼。这时候天刚擦黑,普通人家若是无事,暂时还不着急点灯。所以,如果能从高处俯瞰,大凡这时候就亮起灯火,高挂灯笼的家庭,一定是富裕人家,十拿九稳的。

  差距其实总是容易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来。

  门前的阶梯旁,两个石鼓门当,是富贵之家的象征。郑家毕竟只是富,若是换了某个官宦家庭,这门当也可能是两个精雕细琢的石狮。再往里去,高墙上还有户对。“门当户对”的意思大抵就是这么来的。

  习惯性地伸手在石鼓上摸一把,走过门里,黛儿跟在后面踏踏地踩着石阶。门房瞧见他,象征性地瞥一眼,也不上前问安。商贾世家的下人们或多或少容易染上些市侩习气——这书生在郑家算是外人,人情世故不懂,看着不像有远大前途的样子,也犯不上去巴结。正这般想着,却见那书生居然朝他温和地笑笑,门房一时有些恍惚。

  黛儿朝着那门房忿忿地扮个鬼脸,脸皱成小小包子。横竖自己是小孩,人家犯不着和自己计较,这是天然优势,要好好利用,也算是帮少爷出出气。小丫头这般想着,居然很快开心起来。

  不过门房的反应也不重要了,对你微笑,纯属礼貌。溜逛了大半个下午,如今填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道理。于是快步穿过院落,朝正堂的方向走去。许仙要去正堂,黛儿就不好再跟随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朝里望了一眼,迅速地跑开了。

  正堂是徽州人家里的脸面地方,算是重地,布置地富丽堂皇。雕栏花窗,镂空墙花,楠木桌椅,一派富贵气息,中堂上挂的是郑家祖上的名人画像,个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样子。

  此处已经有人在看茶,胖老者和瘦中年人,坐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满脸疲态,风尘仆仆的。有个青年人正斜斜地靠在正对面的椅子上。

  这个名叫郑四海的年轻人,是许仙的表哥。郑家如今的名义上的掌舵人是郑四海的父亲,也就是许仙的舅舅郑济世。实际的掌权者,应当是幕后的老太爷,不过无论如何,这担子迟早还是要交到他身上的。老太爷的意思是让他先跟着看,什么都学一点,也不至于到时候手足无措——所以就很忙了,许仙也只是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和他照过面,倒是很久没有说上话了。

  以许仙从专业角度做出的人力评估来看,这郑四海野心是有的,能力也有几分,但总得来说魄力不够,看问题的格局偏小,最大的不足是急躁。其实生意铺得越大,越怕急功近利。有野心是好事,但是没有相匹配的才干和心性,其实蛮危险的,这也是二代三代们通常的硬伤。不用专门调查,只要留心一下郑四海平日的来往对象,还有一些他比较热衷的生意项目,大略能分析一二。

  许仙前世做惯了这些,倒是有七八分把握。要是让郑四海来经营郑家的生意,守成都勉强,要开拓进取大约是不成的。老太爷估计也是瞧准这一点,所以一直沉默——只要老人家没有发话,他就只好老老实实憋着。

  当然,更复杂的原因是因为郑四海还有一个姐姐,叫郑心兰。这个女子就不一般了,许仙从她身上倒是依稀看出前世一些事业女性的风采,虽然还显稚嫩,但是格局已然形成。

  这个时代的男性对话语权的掌握超过之前任何朝代,对女性一般的期许只是能够胜任相夫教子,传宗接代的基本任务就好。不过,事无绝对。每个时代,历史的发展,总不可能真的只因为男人。许仙也是来到这个时代才知道,大部分女性确实是原先自己以为的那般,但是也有在努力挣脱的。郑心兰明显就是那种试图挑战传统的人。

  对这样的人,他是有敬意,也有好感的。

  和郑四海不同,这个女孩子如今经营的生意全部是自己一手打拼起来的,和郑家本身关系不大,甚至郑家大部分人是持反对和疑惑态度的——目前只有老太爷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是也还在观望。当郑四海还在自信满满地等待时机时,这女孩子已经自己创造出很多的机会。虽然很微小,不过一点点积攒下来,也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这恐怕就是二人最大的差别。

  郑家有人甚至背后议论,说老太公可能会将家业分给郑心兰。可能性是有的,但在许仙看来其实也未必有多大。老人家是在自己女儿,也就是许仙的母亲的事情上吸取了教训。女孩子闷在闺房里,总是免不了儿女情长,颇多麻烦,闲出事端来。许母当年嫁给许仙的父亲,家里百般反对。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茶杯摔得一天一换。但许母也是坚毅性子,最后干脆学着红拂夜奔。后来确实是双宿双飞了,不过也留下许仙孤苦伶仃。如今在自己的孙女身上,老人家是一定要避免这些悲剧发生——索性让她做点事罢,拴住她的心思。至于以后,自然还是要嫁人的,郑心兰其实也明白这点。到那时候,嗯,横竖是自己的姐姐,如果方便的话也不介意帮她一把。

  许仙走进正堂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默。这几人之前一定是在商议着什么,应该是被自己打断了。蛛丝马迹,换做以前的许仙也许察觉不到,不过如今对他来说,这些人的段数确实差了些,几乎是一眼就能看破的——那身体微微发福地老者正拿着明明已经见底地茶杯饮着,体型偏瘦的中年人打量着四周装饰的字画,聚精会神的模样。倒是郑四海望着自己的眼神,明显有些……

  嗯,有些复杂。

  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啊?

  有基情是好事,不过谁让你们在这正堂上……倒也怪不得自己。

  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许仙拱拱手,退出去。一路上琢磨郑四海的眼神,虽然藏得有些深,但自己还是把握到了。

  不会这么厉害吧?

  难道这被这便宜表哥瞧出来了?如果这样,那自己倒是走了眼……

  不过,没道理啊……

  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许仙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那么就一定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嗯,还是弄不明白,于是……

  不想了。

  合理的判断总是建立在一定信息量的基础上,现在明显敌暗我明,双方不对等嘛,许仙不准备继续浪费力气。他的性格就是这般,思考问题喜欢走严谨的路子没有错,但举手投足间,也不失轻描淡写。

  有些事,等真正遇到的时候再说喽。

  吩咐了厨房,晚膳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解决。四菜一汤,不愧是富贵人家,膳食比起后世的正宗徽菜虽然还有差距,但是也算可以了,自己也比较满意。幸好来到富贵之家,若是穿越去个苦哈哈身上,虽然也不是无法接受,但是有麻烦是肯定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算是比较高的觉悟,要能选择的话,总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划算些罢。

  然后就着火光,描些簮花小楷,倒是有些灯火寒窗的味道。前世其实也喜欢用毛笔写字,书法天赋一般,不过如果是单纯的模仿,惟妙惟肖也许做不到,但也是能入眼的。当然,那都纯粹是兴趣使然,如今眼看着要将兴趣当饭吃,就不免心情复杂。

  原本是决定模仿一下这书生以前的字迹的,后来翻了他的一些手札之类,就果断放弃这个想法——难度太大了!当然不是因为写得多好,而是实在是……每当这个时候多少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如何考取秀才的。然后就决定还是随意点罢,以后日子长了,若总是委曲求全不是办法,也难免没意思。

  断断续续写了大约一个时辰,拿远了瞧一瞧。

  嗯,真好看!

  正自鸣得意,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

  估计是小丫头又来了,许仙玩性上来,随手蘸墨,在空白的纸上涂抹一番。

  ……

  郑心兰这些天在纠结着手头的生意,有些焦头烂额。不过倒是劳累惯了,也没什么,这笔生意如果做成,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所以直到今天有闲暇整理闺房,才发现自己的书生弟弟还有东西落在自己这里。

  一拍脑袋,差点忙忘记了。

  原本是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捎上的,结果没有碰到人。又准备让人送去,但是想着横竖是要路过的,于是就亲自过来一趟。

  要说自己对这个弟弟的感觉,其实也挺复杂的。考虑他身世遭遇,多少想表示点亲近感。但是,事情也做了不算少了,只是对方却从不见回应。有时特地让人替他做的衣裳,常常几个月也不见穿,等几个月过去,身子骨高得快,又得重新替他做几套,但是结局总没什么不同……书读太多了人是不是会傻啊?

  料想着等懂事了情况或许会好一些罢,不过,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般样子,哪家姑娘瞧得上眼?若是仗着家里的关系强找一个过来,徽州府良女子自然是有的,不过横竖还是要过日子啊,人姑娘家可怎么办?又想着,那就找个普通人家,可是好歹是自己弟弟,总觉得替他不甘……算了,他自己的事情,自己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更何况人家还横竖不领情。算算看,这些年喊过自己几次姐姐?

  郑心兰起初是不经意想起这些,到后来居然就真开始纠结起来。敲了门也不见开,退后几步望了望,窗纸上印出人影,人应该是在的啊。心中有些闷闷的,想着还是先离开吧……

  “吱呀……”

  门开了……

  “啊!你是……”

  “吓!是你……”

  两声惊呼,惊得院落里已经睡着的鸟儿一家差点栽下枝桠……

  ……

  ……………………………………………………

  灯火如豆。

  房屋内许仙讪讪地站在一旁,丫鬟送上茶来,退去。

  “那个……姐……姐姐,我……呵呵呵”

  原本以为是黛儿过来,准备逗弄一番,结果有些意外,闹了这一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少女惊魂未定,倒是忽略了他的称呼。

  “你说你……你……”郑心兰伸手指了指许仙,最后还是放下去。这个时候不好再说重话了啊,自己这弟弟……怕是有些魔障了!方才那画的,分明是阎罗殿上的厉鬼……

  “那个谁……嗯,叫撒旦,以前挺熟的……”

  听听,杀蛋?什么疯话?郑心兰定定地看着许仙,一时心如刀绞,眼神越发慈悲了……

  表面做出姿态,不过这时候许仙心底也只是觉得好笑,顺着这姑娘的心思琢磨一番,又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不过也不好真的笑出来,于是憋得有些辛苦。

  自己一定要想想办法,不然这个弟弟就真废了。

  打定主意,郑心兰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掏出一个信封摆在桌上慢慢斟酌着语气:“一个月前,嗯,你交给我的,还记得吧?说是如果找不到你了就拆开看……如今,还是……还是交还你罢?”

  说到这里,心中又开始气恼,原来自己这弟弟一个月前就明显不对劲了,自己却没有觉察到。

  许仙听到这里原本淡淡的目光突然凝了一下,郑心兰微微一愣,再仔细看时,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一个月前,自己还没有来到这个时代……

  那么……

  三

  夜深人静,灯火摇曳间,整个房间内有几分温馨的气息。

  信封已经被撕开,信也看了。是那书生的字迹,这个毋须怀疑,模仿这样的字太需要勇气。有些事情大略是明白了,但同时也有新的疑惑。静静地坐着,思考些东西——以往遇到事情,或是需要做出某个重要的决定,他就习惯这般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权衡、或者评估。

  直到口中有干涩感,下意识伸手去拿那茶盏,才发现已经凉了。

  于是回过神来。情况,有些复杂啊……

  信的内容不多,令人在意的是字里行间透露的事实。

  眼前的事情的确很有意思,居然有人在徽州府内打探消息,出很高的价钱。应当不是官府的人,厂卫横行的年代,真要想知道什么消息,一道旨意下来,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的。费这样的力气,性价比太低,怎么看也不划算。

  那么就是其他势力了。前世自己也读过《徽州府志》,还记得一些,努力回忆,有些信息就慢慢浮现出来。不过事先没有针对性地关注过,也只能回忆个大概。

  但是,历史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上到豪贾巨富,下至贩夫走卒。花费力气搜集如此庞大的信息资源,可以做什么?代入进去看,如果换了自己来做的话……嗯,倒是想到十几种可能,不过似乎都不能合理解释眼前的情况。

  猜不透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事有意思了。

  对方接触许仙,目的很清楚了,应当是想得到郑家的各种消息。但是,这生意一定没有做成。结果书生死了,然后活了,接着对方的人死了。绕来绕去,事实就是这样,最后倒便宜了自己。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之前的许仙留下这封信,显然是料到会有不测。从各方面来看,这个书生并不精明,说他有什么洞察力的话,倒不好相信。难道是在藏拙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这有什么必要?

  看来,上次杀人还是有些草率了。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有几分阅尽繁芜,臻于平和后的冷淡。描述这种神情也许费不了多少笔墨,但是,要拥有它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这样年轻的脸上。良久,怔了怔,这种状态……看来有些东西还是丢不掉啊。自嘲地笑笑,终于又舒缓下来,重新回归之前慵懒之中。

  另一方面,郑心兰走之前一再询问自己有没有丢失东西,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好解释了。他之前丢失了一张写有信息的纸张,难怪找不到了。应该是在郑四海捡去了。

  所以才要那样看自己吧?

  ……

  安安静静的夜晚。

  郑心兰将身子裹在金丝软被里,身子朝外弓着,这个姿势比较适合她,已经养成了习惯,往常这样很快就能睡着。不过今日躺下之后,横竖睡不着,一直到子时。手腕枕在腮下,有些酸麻了,抽出来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捏着揉一揉。抬眼的时候望见外面桂树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树影摇曳,于是又想起那张纸上画的东西。

  什么杀蛋啊,真是讨厌。

  还有月光也讨厌。

  都讨厌。

  房间里有些闷热,越睡下去反而越清醒起来。郑心兰气恼地坐起身,抱着脑袋拼命晃动。要是可以幸福地晕过去就好了。一直晃到胃部有不适感,才停下来,压着声线咳嗽两声,其实自己也知道没有用的。又想喊丫鬟进来陪着,但是,用什么借口呢,痛苦了地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最后气恼地呻吟一声,还是重重地躺下去——这么一番折腾,最后一丝倦意也没了,反倒彻底清醒了。用被子捂住脑袋,突然希望这床不要这么大就好了。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窗户上的树影也消失了,大概是月儿被云遮住了吧……

  都怪那张纸!

  真是的,明天还有生意要谈……

  ……

  第二日晨起时分,就开始下雨了。

  厚厚的云层积累的一夜,天刚亮的时候,高处轰隆一响,紧接着就有雨滴争先恐后地降下来,整整下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渐渐有了收势。随后,昨日春日温润的气息像被冷水洗掉一般,倒有几分春寒料峭的味道。

  许仙在屋内翻了会儿书,四书五经之类,枯燥一点也没什么,前世经历得多了,耐着性子也能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

  貌似前世就挺有争议的。

  算了,跳过……哗啦啦……

  一面翻,脑中一面琢磨,若是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花些功夫给一些书籍添些标点符号之类的。然后又觉得恐怕不大靠谱,这文言文精炼得很。动不动就呜呼、悲夫、痛乎,到了最后,一张纸上实际的内容还没有标点符号多。到那时候恐怕真有人跳出来痛乎哀哉了。何况,也已经有句读了。

  不过,拿来自己看倒无所谓了。

  四书五经这种东西不管现实意义如何,要是读进去的话,内涵肯定是有的。不过,真正到了每个人手上,却又要看发挥。

  比如后世读书的时候会常常会有这样的怪事:“某某为什么要在某一段某一句用某一个词?“每次见着这样的题目,许仙往往都会忍不住翻白眼。这我怎么会知道?可是偏偏老师们都知道。

  也可能孔老夫子当年不过是随意吐槽的。

  ……

  中午吃饭的时候,郑心兰的眼下有些浮肿,许仙下意识地留意一眼,被她瞪回来。

  唔,好大火气。

  心有所悟,许仙忍不住嘴角抽动。然后听见郑心兰啪啦啪啦地拨弄碗筷,郑济世拿着汤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许仙暗自摇头。

  吃过饭,又是四处溜达,毕竟没有事情可以做。自己已经有功名的,家里的事情又不会让自己来做,暂且就索性胸无大志一点,偷得浮生半日闲,恨不得日日闲。

  ……

  有一种说法,同一条路走多了人会傻,所以今天便不去江边了吧。

  四

  江南的春雨是最具代表性的。

  淅淅沥沥的雨丝铺在青石板的老街道上,仿佛润上了一层细腻的稠脂——不腻,却清新。走出不远,鞋底的灰尘在石板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再走几步,脚印渐淡……身后的印记也慢慢在浅白色的丝线中化为涟漪。

  青石板依旧是最干净的模样。

  这里不是许仙熟悉的世界,但是却同记忆中有些相似。比如远处某个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的马头墙,几百年后依然还会存在,只不过会多一些斑驳的岁月气息。某一株银杏树,几百年后会在秋天的枝头挂满白果。当然还有更多更多他曾在后世无数次走过的,历史的残片。

  许仙在这个时候,清晰地看着完整的过去。在记忆之前,一切还很新,也还很遥远。心情,说不清楚……

  来到这边,他是第一次遇见雨,撑起伞,一头撞进如烟霭的雨幕中。在后世人们眼里,这种有着油墨气息的纸伞,是一种最典型的古意。在细雨如丝的时候,撑一把油纸伞,独自漫步在悠长而寂寥的雨巷……古意是一种心境,他作为局外人,又有悠闲的心态,所以能够欣赏。身旁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成了他的风景。

  转身,郑家的大院隐没在薄纱般的雾气中,显得迷离。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斑驳的门,盘踞着老树根……谁家笛声,落在这座古城……石板上回荡的,是在等……

  许仙就像一个局外人走进古画,随处走,随处看。偶尔在某片黛色的瓦当下停下来,眯着眼睛回忆它们数百年后的模样。有些能和记忆接起来,他便笑。有些接不上了,大概是以后有了其他的变故,于是摇头。

  ……

  一条名叫杏花的巷子。

  杏花巷上方,露出天空的影子。古巷悠长,曲婉,露出的天空就仿佛笑容。有孩童在嬉戏,不打伞,不在乎。欢乐地跑着,偶尔踩着积水啪啪地飞溅。

  许仙在巷口看着。在很久以前,或者说,是很久以后。他也曾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有时候就是这样,会在某一刻将人带到最想去而最不能去的地方。

  所以惘然。

  “啪……“

  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在追赶中摔在许仙的脚旁。

  许仙伸手扶起他:“你叫什么名字?”

  “叫……叫小六!”也许是觉得少年的笑容很温和,和娘亲一样,于是透红的脸上小嘴一撅。

  其实摔得不重,但小孩子的可爱,就是无人时候自己摔了,勇敢地爬起来。如果有人在……

  就要哭。

  许仙脸色一正:“锄禾日当午!”

  小六眼睛眨了眨,发现刚才还像娘亲一样温和的少年,这时候怎么又有些像先生了,忘记自己原本是准备哭的。

  “汗……汗滴禾下土……”

  “不对,是‘造血干细胞’!”

  “吓?”叫小六的孩子有些惊讶,小眉毛蹙在一起。先生……先生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或者回答‘清明上河图’也可以!”许仙循循善诱。

  “噢……”小六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

  其他的孩子这时候站得远远的看着,也不靠近。如果是先生的话,答错问题是要被打手心的。

  小六真可怜……

  “去吧!“

  许仙只是轻轻揉揉小六的脑袋,那孩子就虎头虎脑地朝那群伙伴跑过去。跑到一半,又转过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大哥哥,是汗滴禾下土!”

  许仙笑着点头:“没错!”

  然后一群孩子开心地跑开了,稚气的声音传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悠长的巷子里。

  声音消失后,巷子里纷纷的雨丝,重新变得幽静起来。

  许仙把伞收了,仰起头,张开双臂。四百年的时光,仿佛雨丝般荡漾在他的周围。

  “踏……踏……踏……”

  有脚步声从巷子的另一端传来。巷子微微弯曲,这时候还见不着来人。

  许仙回过神,轻笑。这感觉,就像年轻时候的某个午后,在大理石地面的回廊上,心跳怦然地等着某个穿高跟鞋的长腿姑娘。

  高跟鞋之于大理石地面,声音是令人想入非非的期许。

  这青石板上的脚步轻盈,温和,缱绻安宁,声音是醇香的等待。

  然后女子的身影在那端出现,淡青色的长裙刚刚遮住脚背。长发没有盘起,散落着,只在接近末端三分之一处用粉色的带子扎着。整个人显得随意又安详。

  走近了,看得见脸颊的轮廓,线条柔和灵动,和气质一样温润。撑着伞,小心地避过积水,就那样走过来。

  这身绣裙真好。不是绣裙本身好,而是这绣裙的色泽和氛围很搭配。许仙觉得这女子若是一袭素裙,也许会更好看,但是在这样的环境,可能过于鲜明了些。若是桃色、粉色则又显得尖锐。至于大红色,嗯,那就太俗了。

  就如同欣赏一幅古画,那女子正从画中走出来。

  要是前世的话,这时候倒可以去搭个讪什么的。这般想着,居然真的叫出来:“嗨,美女!“

  声音有些突兀,那女子闻言抬起头看了许仙一眼,眉间为不可查地轻蹙一下,然后看见男子湿漉漉地站在巷口,又有些疑惑。

  不会吧?自己明明说的普通话……

  女子看了一眼许仙,方才那声音很孟浪,但是却没有听出轻佻的味道,反而……反而有些诚恳。再看那男子,正满脸歉然。于是,女子嘴角轻扬,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擦肩而过,有杏花的味道……

  ……

  许仙站了片刻,继续朝巷子中走去,才知道为什么叫杏花巷。高墙上正有一簇簇的杏花从各家的院落探出来,先是三三两两,最后渐渐连成一片,沿着大半个巷子一路过去看不到尽头……这样的环境下,倒也不觉得有红杏出墙般的烟火气。

  那女子方才一定是从这里走过,才染了一身的杏花香。

  一切都是淡雅,悠然,以及娴静的。

  其实蛮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叫白素贞,然后如果对方点头的话,自己就可以在对方震撼的眼神中满足地说:“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咱俩是一对!”

  如果对方的摇头的话……唔,这个到真没想过。

  方才的场景,没有配乐,配诗什么的有点可惜,然后就在脑海中再创造。

  比如……

  “跫音不响,三月的窗帷不揭。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着……”

  这个觉得会不会太装了,如今正春雷滚滚。那么,来点音乐吧,用什么好呢……

  “啊呵呵,啊呵呵,啊呵呵,啊呵呵……西湖美景,三月天内……春雨如酒,柳如烟内……”

  这本来勉强,但是前奏的话……嗯,还是不要了。

  其实一切都没有那首曲子好啊,就婚礼进行曲吧。

  边想边走,边走边笑……

  ……

  晚间吃饭的时候,许仙很委婉地提起来,杏花巷那边是不是有个白姓的姑娘。

  “杏花巷?”郑心兰狐疑的望了许仙一眼,思考了片刻然后摇摇头。

  许仙其实是随口一问,毕竟自己的名字叫许仙嘛,或许有人就姓白。如今知道没有也不以为意。盛了碗汤慢慢品着。

  倒是郑四海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住在杏花巷?难道是如花姑娘了……”

  “咳!咳!咳!”

  这个名字杀伤力太大了,许仙嘴唇微微抽搐,努力把汤咽下去,抬头就看到郑心兰疑惑的眼神。

  “那个嫠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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