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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时含儿坐在轿子中,让人抬来抬去地兜售,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想到要让她出来透口气,或出来解个手。到了情风馆时,她已觉得内急得厉害,在轿内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出声。最後轿子停在情风馆内,她听得轿夫走开去喝茶,陆老六等又去了外厅,离门房甚远,便轻轻掀开轿帘的一角,往外看去。此时已是夜幕低垂,她见轿子停在一个空院子里,外面一片漆黑,不远处几间房舍里透出点点灯火。她心中害怕,不敢出轿,又觉得内急难忍,惶急之下,泪珠不自由主便滚了出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向着轿子走来。含儿赶忙放下轿帘,缩回椅上。但听脚步声来到轿前,轿帘掀处,一人探进头来。黑暗中只见那人身形瘦小,似乎也是个孩子,手中提着一盏小油灯。那孩子看到她,咦了一声,说道:“我没眼花,轿里果真有个新娘子!”举起油灯凑近她的脸,笑问:“小姑娘,你哭甚麽?”
幽黄的灯光之下,但见那孩子眉清目秀,容貌竟甚是俊美。含儿仔细瞧去,才看出那是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年纪。含儿很少遇见年龄相近的男孩子,不敢同他说话,低下头,眼泪流得更急了。小男孩望了她一阵,做个鬼脸,说道:“这轿子里乌漆抹黑的,有甚麽好玩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说着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出轿子。含儿心中迟疑,但她力气没有那小男孩大,只好跟着他去。
男孩带她走进院旁的一间空屋里,将油灯放在屋中间的桌上。含儿抬头望去,但见堂上供着一尊五尺来高,骑马持刀的神像,长须垂胸,白眉红眼,甚是古怪;神像旁边还供了狐狸、黄鼬、刺猬、蛇和老鼠等动物。她不知那神像便是青楼女子奉为祖师爷的“白眉神”,这些动物则是青楼女子奉为“五仙”五种动物,只看得她又是惊异,又是害怕。
男孩儿指着一张椅子道:“你坐。”含儿坐下了,满心彷徨恐惧,生怕尤骏等人发现她已溜走,就将来追捕自己,又感到更加的内急,却说不出口,红着脸不断掉泪。那男孩问道:“你哭甚麽?这里比轿子舒服多了,你不高兴我请你来这儿坐麽?”含儿摇了摇头。男孩道:“你干麽不说话?”含儿低头不语。
男孩不耐烦起来,说道:“你是哑吧麽?”含儿摇摇头。男孩哼了一声,又问:“你哭甚麽?”含儿仍旧不说话。男孩别过头去,生气道:“老子没空跟你闲扯,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见她仍紧闭着嘴,便问:“你饿了麽?”含儿摇摇头。男孩问:“病了麽?”含儿又摇摇头。男孩连续问了一串问题,含儿都只顾摇头。最後问到:“你想拉尿?”含儿才不摇头了。男孩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小姑娘想拉尿!这还不容易?走,我带你去茅房。”说着便领她走出房门,弯弯曲曲地在回廊上走了一阵,来到一间茅房外。含儿闻到茅房的臭味,又急需解手,又害怕气味,迟疑了一会,才终於进了茅房。
她出来时,见那男孩等在门外,一手在鼻子前来回搧动,似在笑她臭。含儿又羞又恼,转过头去。那男孩一笑,领她走向原先那空屋,边走边问:“喂,我瞧你不是咱馆里新招的女孩儿,跑来这儿做甚麽?你莫不是别家新买来的,逃出来躲在我们馆里?我娘一向不收留别家的女孩儿,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得好,省得待会挨你嬷嬷一顿好打。”他回头去看含儿,才发现她并没有跟上自己,便停下步来,说道:“怎麽不走了?还想去茅厕麽?”含儿站在当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不出一声。
男孩仔细向她打量去,注意到她衣着甚是讲究,并不似新买来的小姑娘,心中越发奇怪,问道:“小姑娘,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含儿哇一声哭了出来,说道:“我…我被人捉了来,说要将我卖了。我想回家!”
男孩摇头道:“我就知道你是逃出来的。捉你的人此刻定在四处找你,你又不能老躲在我们院子里不走。”含儿急得眼泪涌上眼眶,问道:“那…那我怎麽办?”
男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我怎知道?”回身走去,含儿只好跟上,不多时两个孩子又回到原先那供着古怪神像的空屋。含儿想起吴尤二人凶狠的面貌,心中恐惧:“他们若发现我跑走了,定会大大生气。可我既然逃了出来,又怎能回去轿中,乖乖让他们将我卖掉?我能逃去哪里?我该怎麽办?”
男孩不知从何处取出两碟点心,放在桌上,说道:“来,尝尝咱情风馆出名的小点心。这是桂花千层饼,这是莲子花生酥,那绿色的是碧玉豌豆黄。你吃一些,吃完便快快出去罢,免得他们进来搜你,将你横拖直曳地拉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含儿看那些点心做得十分精巧好看,肚子也正饿,正想伸手去拿来吃,但听得他最後几句话,心中一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男孩过来拍拍她的背,说道:“别哭啦。你这麽爱哭,往後怎能在这烟水小弄混下去?”含儿听他口气温柔,更忍不住大哭起来,说道:“我要回家,我想念爹爹妈妈!”
男孩儿叹息道:“这可没法子。你家在哪里?听你口音,像是北方来的。”含儿道:“我家在京城。”男孩儿道:“咱苏州离北京城有几千里路,你自己是回不去的,不如死了这条心罢。”
含儿早知如此,听他说出,更加泪流不止,哭道:“爹爹妈妈一定想我想得好苦。他们一定派了人在京城到处找我,却想不到坏人会带我来到这麽远的地方。爹爹他…他就我一个女儿,平日最疼我了,怎想得到这两个坏人会在深夜里跑进我家花园,将我抓走?”
男孩奇道:“甚麽人这麽大胆,不在荒凉偏僻或人潮拥挤处拐人,却在半夜闯到你家去抓人?莫不是强盗来着?”含儿摇头道:“他们不是强盗,是皇宫里的侍卫。其实他们根本抓错了人,发现之後本要杀我灭口的,後来才改变主意,将我带来这儿卖掉。”她想起那夜的情景,便滔滔说起家中的情况,以及自己被掳走的前後。但郑寒卿托付转交事物、瑞大娘带着女儿逃走等情,因郑寒卿警告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便没有说出。
男孩儿侧头望着她,一边吃点心,一边聆听,最後问道:“你爹爹是甚麽人?”含儿道:“我爹爹名叫周明道,现任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她父亲受封未久,受封时家里着实热闹了一番,因此她小小年纪,父亲的官衔却记得清楚。男孩儿笑道:“甚麽上书下书,花儿盖儿的?大学士,是大官儿麽?”含儿点头道:“是,他是做大官的。”
男孩儿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的一笑,说道:“我才不信呢,你这小娃儿哪是甚麽官家小姐了?”当时被卖入青楼的女孩儿多是农家或贫户出身,父母穷得一荒二白,不得不鬻卖女儿,有些被偷拐来的则是中等人家出身,似含儿这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被拐卖,确是极为少见。
含儿听他怀疑自己的身世,又急又怒,说道:“我没有骗你,我干麽要骗你?”
男孩儿不置可否,抓起盘里剩下的点心,包在一块手帕里,递过去给她,说道:“不管你是千金小姐,还是穷人家的女儿,到了这烟水小弄,就再也出不去啦。这点心送给你吃,这就出去罢。”
含儿这一路上怀了一肚子的辛酸,尤骏、吴刚和陆老六只将她当成个商品看待,或乾脆当成一堆银子,话也不跟她多说一句。好不容易遇见这个小男孩,至少将她当个人,愿意听她说话,忍不住便将满腔的苦楚都倾诉了出来。她原知道这小男孩大不了自己几岁,如何也帮不了自己,但此时对他吐了一堆苦水,他却对己毫不同情,只管赶她出门,不禁极为伤心气恼,也不接点心,站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男孩却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慢着,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含儿一甩手,说道:“你不是好人,我不跟你说。”
男孩儿笑道:“瞧你这大小姐脾气,搞不好真是位官家千金小姐。我是不是好人,还难说得很呢。这样罢,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送你回家去。”
含儿一呆,说道:“你送我回家?你识得路麽?”男孩儿道:“我从未离开过苏州,怎会识得路?”
含儿一蹙眉,正要发话,忽听门外一人大声道:“七娘有令,大家听好了!说是陆老六的一个小姑娘走失在我们馆里,七娘叫大家留心些着,快快找着了人,将她送了出去。”一个仆妇接口道:“是了,今夜潘大少宴客,可别扰到了客人。”接着脚步声响,便有人四处搜寻。
含儿听了,登时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男孩向她做个噤声的手势,过去掀开神坛桌帘,往下一指,低声道:“快躲进去。”含儿赶紧钻进神坛桌下。不多时,便听门呀一声开了,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咦,阿观,你独个儿在这里做甚麽?”
男孩道:“娘让我来上香点灯,办完了就坐着吃点东西。洪婶,外边吵吵嚷嚷的做甚麽呀?”那洪婶道:“说是走失了一个小姑娘,娘娘让人找找。”男孩道:“是麽?我在这儿坐了一顿饭时分了,没见到甚麽小姑娘。”洪婶道:“我原说小姑娘多半早跑出去了,他们非要搜。搜就搜呗,又何必弄得这般惊天动地?”男孩道:“是啊,可辛苦你洪婶了。”洪婶又埋怨了两句,便出去了。
含儿躲在桌下,屏住气息,不敢稍动。男孩儿待那洪婶去远了,过来掀开桌帘,向她望去,悠哉地笑道:“怎麽,你叫不叫我好哥哥呀?”
含儿此时无依无靠,这小男孩又助她躲过一时,但她恼怒他不信自己的家世,又愤恨他对己毫无同情之心,一副趁人之危、幸灾乐祸的模样,心中傲气顿起,摇头道:“我不叫!你送我出去便是了。我死也不要你帮忙。”
男孩望着她,口中啧啧两声,说道:“好大的脾气!我还道你是个软趴趴的小娘儿,没点用处,原来竟这麽有骨气。我娘见到了一定喜欢。好罢!你想出去,我便送你出去。”说着从桌上拿起那包点心,吹熄油灯,也往供桌下钻去,说道:“跟我来。”
含儿奇道:“去哪里?”男孩儿道:“你一个逃人,难道想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麽?陆老六这老贼手段厉害,一定早让人守在门口,你一踏出情风馆的门槛,立刻便将你抓走了。我带你走边门,那些混蛋不知道的。”
含儿半信半疑,跟着他向供桌後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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