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们的邻居,恨你们的仇敌。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马太福音
“小正。”
许正猛地睁开眼睛。
他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砰砰”地响着,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按着左胸膛喘了好一阵气,才慢慢叫了一声:“哥哥。”
没有人回答。
窗户开了一条缝,清晨的海风吹得纱帘“扑扑”地响,阳光大片大片地晒了进来。
哥哥那边的床已经空了,被单全盖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昨晚因为急着上床而丢了一地的衣服被人拾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许正看到那叠衣服,心一下子就定下来。
他扑倒在床上,拿鼻子嗅着枕头上哥哥的气味。
他做了一个梦——许正几乎不做梦,多数时候他总是倒头就睡——梦的前半段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是和哥哥在什么地方划船,风景正好,四下里安安静静地开满了荷花,哥哥温柔地同他轻声说话,自己在梦里都觉得满心欢喜。他低着头帮哥哥剥莲子,哥哥轻轻叫了他一声“小正”,他抬起头,哥哥轻轻地吻了他,他觉得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从心里源源不绝地漾出来,充满了四肢五骸,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哥哥”,许平对他笑了笑,刹那间如同破碎的镜子一样分崩离析。
许正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这让他的心里有些焦虑,他在床上拱了拱,把脸埋进许平的枕头里用力地呼吸。
从前他做这样的动作总会被哥哥骂,说枕头很脏,可许正屡教不改,他像中了鸦片毒一样迷恋着哥哥的气息,就连在床上也忍不住像大狗一样吮舔着许平的脖颈。
这么一想让许正的身体都热了起来。
他抓起T恤笨拙地套在身上,两条腿套进沙滩裤的裤腿里。
他先去厕所放了一通水,才两三步迈下楼梯去找许平。
许平不在房子里。行李袋整齐地摆在走廊墙角,厨房的台面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
许正到处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许平。
他推开面向海滩的纱门,沙滩上空荡荡的,只零散地落着两件衣服。
许正拿起来闻了闻,上面还带着哥哥的气息。
“哥哥!”
他大叫起来,声音传出去很远,惊飞了两只落在沙滩上找食的海鸟,它们振起翅膀,直飞向天空。
许正突然觉得手脚发冷,他抬起手臂,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起满了鸡皮疙瘩。
许平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
他并不感到害怕或者恐惧,他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儿去,仿佛灵魂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抽走了,他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就连这片黑暗也让他觉得快乐。
他走向隧道的尽头,那里有灿烂的阳光,这让他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向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走了过去。
那一片夺目的光中站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他们身上萦绕着五彩的光芒,他们的脸模糊而圣洁。
他站在那两人身前,只觉得无比的安宁,无比的快乐,他轻轻叫道:“爸爸,妈妈。”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他问道:“我死了吗?”
那两人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许平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安宁而美好,没有痛苦和烦恼,就像天堂一样。
他回想自己的人生,觉得并无遗憾,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他微笑起来:“带我走吧。”
他上前一步,想要迈进那道光里,却突然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哥哥!”
许平迟疑一下,慢慢转过头去。
那声音穿过层层的黑暗,一声一声像重鼓一样敲击在他的心上。
“哥哥!”
“哥哥!”
许平觉得一阵剧痛,好像灵魂都被这声音撕裂了。
他突然流下泪来。
许平觉得眼皮很重,浑身又湿又冷,没有一处能动。
他感到有人压着他的心脏重重地按着,又捏住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吹气。
那人吹了一阵气,伏在他胸口听了听他的心跳,两只手用力地按在他的心脏处,声音都在颤抖:“别这样,许平。别这样。”
许平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却想不起说话的人是谁。
那人又做了几组心肺复苏术,见许平还是躺在沙滩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几乎哽咽起来:“许平你活过来!我刚刚看到你流泪了!你是有意识的对不对?!你活过来!活过来!”
那声音听起来伤心已极,连许平自己听到也难过不已。
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身体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捆住一样绷得很紧。
那人捧着他的脸帮他做人工呼吸,做了许久都不见许平醒转,他抱着他的头,突然发出了“嗬嗬”的古怪声音。
许平以为他在笑,忽然感到脸上如同下雨般落下许多温热的水滴。
“都怪我,都怪我……”
许平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去看看这个怪人到底是谁,却感到这个人俯下身重重吻在自己的唇上。
那人越吻越深,快要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然后“砰”的一声,他听到拳头击中面颊骨的声音。
身上的人被击飞出去。
他听到弟弟怒吼着冲上来和这个人扭打,两个人在沙滩上滚过来滚过去。
许正被一股狂怒吞没了。
他在海里来回游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哥哥,心情已经焦虑暴躁到了极点。也许是小时候曾经被许平抛弃过,哥哥满脸血和泪坐在地上对他说“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的样子,许正到今天都记得,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许正心里有一个地方还是隐隐地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哥哥的,有一天哥哥也许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带走自己世界里所有的光,留下他一个人孤独地停留在黑暗里。
许正记得那种感觉,他比害怕什么都害怕这个。
他浑身湿淋淋地游回岸上,心里又沮丧又愤怒又惊慌,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近来哥哥待他非常好,他们做了许多以前自己想也想象不到的事,哥哥在他面前展开自己的身体,他可以吻他、抱他,那么亲密,那么快乐,许正觉得自己像涨满气的气球一样快要幸福得爆炸了,可是转眼间哥哥就不见了。
他皱着眉紧咬牙齿,面颊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就在这时,许正看到了躺在沙滩上的哥哥,紧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般,然后一个陌生的男人俯下身去吻了他。
许正有好几秒瞪大眼睛一动也不动,他浑身的肌肉像是石化了。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这些念头都是混乱无序的,有些连许正自己也不明白在表达些什么,最后它们只归结于一个——哥哥没有抛弃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所有的惊慌、害怕和沮丧有一半变成了狂喜,一半变成了狂怒。
哥哥没有抛弃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冲上去抓着那人的脖子迎面给了他一拳,只一拳就打得对方鼻血都喷溅出来。
那人从许平身上跌下去的时候还惊异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打了。
许正跨过哥哥的身体,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又要一拳砸下,那人却反应过来,扭住他的手腕,跟他在沙滩上厮打起来。
许正不理对方的拳脚,压住他只一拳一拳往对方脸上招呼。
对方的拳脚很重,猛地擦过他的眼眶,许正的眼角被撕裂了,顿时流下细细的血来。
可是他感觉不到疼。
他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烧得他浑身血浆都要沸腾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在沙滩上翻滚着厮打,对方似乎也被许正激出了火气,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跟许正互殴。
他们像两只野兽一样仇视着对方,一个想要至另一个于死地。
许正一生都不曾如此愤怒过,他一想到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差点儿被这个人夺走而隐藏起来,从此自己只能独自一人活在痛苦中,他就害怕得浑身颤抖。
他像暴怒的熊一样咆哮起来,扑上去绞住对方的脖子,抓着他的脑袋往沙地里按。
那人拼命挣扎着翻过身,从嘴里吐出一口沙子,哑着嗓子道:“许正!”
许正紧咬牙关不管不顾地痛殴他的脸。
“许正,你哥哥死了。”
许正的右拳堪堪停在了他的鼻梁上,仿佛迷惑了一两秒,然后继续重重地落了下来。
那人被打得吐出一口血。
许正他抓着对方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又狠狠地掼到地上。
那人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道:“许平死了。”
拳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那人却像突然放弃了一切般停止了反抗,他在沙滩上蜷缩起身子,抱着头脸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拳头慢慢地停了下来,许正满头大汗,两只手撑在膝盖上粗声喘气。
地上的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
许正慢慢直起身子,跨过地上的人,走到许平身边。
“哥哥,起床了。”
他轻轻摇了摇许平的胳膊。
“哥哥,我们回家了。”
许平一动不动地紧闭双眼。
许正有点儿委屈地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跟人打架,你别生我的气。”
他拉起许平的手。
“哥哥,我们回家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波波海浪席卷沙滩的声音。
地上的人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许正像没听见似的看着地上的沙子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半跪下去,在许平的脸上轻轻亲了亲。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哥哥的表情,像一条犯了错讨好主人的大狗。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许平没有回答他。
许正慢慢在哥哥身边躺倒。他侧着头去看许平。
“哥哥你累了,我陪你睡一会儿。”
他把许平的身体向自己这边搂了搂,让许平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许平的脸色是惨白的,睫毛紧合,只有唇色微红,衬着这面色,倒隐隐有些不祥。
许正只觉得哥哥的身体冰凉,他坐起来脱掉自己的T恤,小心地盖在许平身上。
他重新躺回去,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许平的睫毛。
那么长。
他凑上去爱怜地吻了吻哥哥的眼睛。
“哥哥你睡吧,睡醒了我们一起回家去。”
天空慢慢地阴了下来,厚重的云挡住了阳光,在海的尽头,暗色的乌云像战场上被聚集的军队一样密布着,云层里传来隐隐的雷声,仿佛战鼓一般,只等着闪电的光芒划破天际,豆大的雨点就会冲下来与这个世界进行厮杀。
“起来。”那人不知何时站在许正身边冷冷地道,“把许平放开。”
他伸手想要去抓许平的胳膊,许正猛地睁开眼睛把他狠狠推开。
他坐起身把哥哥挡在身后,像互食的狼一样凶狠地瞪着对方。
那人沉默一阵突然轻轻道:“他死了,许正。”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自己被捅了一刀似的颤抖着仰头想要掩饰通红的眼眶。
许正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他患了绝症,跟你到岛上来度假,不过是想趁着最后的日子跟你留下一点快乐的回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越过许正来碰许平。
许正重重地把他的手打开。
“他一辈子都这样,看着聪明,读书又好,其实又痴又傻,做事不知道转弯。”
那人又一次想要越过许正来抓许平,却被许正踹得跌倒在沙滩。
“这么多年,我在国外不能回来,一直找人看着他。我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件事简直像噩梦一样折磨着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等我功成名就了,我要站在他的面前,求得他的原谅,我要给他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的金钱、地位和生活……”
他慢慢从沙地上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沙子,慢慢向许正走来。
“你知道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连续高强度工作二十个小时身体痉挛像羊癫疯一样被送进医院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为了向上爬,收买、勒索、恐吓、背叛所有能背叛的人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为了得到资金支持,扭曲自己的性向和完全没有感觉的女人结婚,还要讨好她的有钱父亲每天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假象是什么感觉?!”
他在许正的面前站定。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个白痴。”他轻轻道。
他猛地一脚带飞许正,像豹子一样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许正拼命挣扎起来。
他躲过许正乱挥的手臂,一边手下用力一边眯着眼睛道:“你生来就是他的弟弟,他爱你、照顾你,为你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你这个样子,天生就是个白痴,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你凭什么占着他,你哪里配得上他?!”
许正不能呼吸,满脸憋得通红,那人的双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他挥舞着手臂想要将他推开,却被那人几次躲了过去。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哽咽起来,“我知道他得了癌症,想着这一次我一定要带他走,给他治病,让他过上最好的生活。我一直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你们度完假,我就出来见许平,告诉他我对不起他,告诉他我这么多年一直挂念着他,告诉他我帮他联系了最好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病,可是,可是……”
许正觉得脸上一热,有几颗水滴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太迟了,太迟了……许平死了,他身体这么差,一大早去海里游泳,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不是他弟弟吗?你不是这么宝贝他这么喜欢他吗?你为什么不看好他?!为什么?!!”
脖子上的手猛地松开了,那人倒退一步,坐倒在沙滩上,捂着额头伤心地哭起来。
“你去死好了,你去替许平死,把他换回来。他对你这么好,你要是真把他当你哥哥,就去把他换回来!”
许正抚着脖子一边咳嗽一边慢慢坐起来,他看了一会儿正伤心大哭的人,又转脸去看许平。
他慢慢地俯下身拿自己的额头去贴许平的额头。
他看着许平苍白的脸,突然开口道:“哥哥。”
他伸手去推他。
“哥哥,起来。”
他摇着他的肩膀。
“哥哥,你醒过来。”
坐在沙滩上的人抬头看许正。
许正摇着许平的身体:“哥哥,你起来。”
“哥哥。”
他突然伸手去用力掌掴许平的脸。
地上的人先惊后怒,跳起来抓住他。
“你干什么?!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许正大吼着打断他。
“他没死。哥哥他就在这里,我听到他对我讲话了。”他侧着头小心地听了一会儿,“他叫我不要害怕,他让我等着他。”
那人瞪大眼睛,慢慢地松开自己的手。
许正慢慢地俯下身去,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他亲了亲许平一边的面颊,又凑过去亲了亲许平另一边的面颊。
那人红着眼睛紧抿着唇转过脸去,仿佛不忍心看到这一幕。
许正拉起哥哥的手,吻着上面每一根手指,然后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哥哥,我不怕。”他笨拙地说,“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我等着你,哥哥。”
他低下头去吻了吻许平的唇。
“哥哥……”
他的尾音突然微微地变调,仿佛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脸上到处都是打架留下的青淤。
他低着头用手臂擦掉突然流下来的眼泪,一遍又一遍。
“哥哥我爱你,”他哽咽着完成之前想说的话,“哥哥你别抛弃我。”
许平的眼角突然滚落一滴眼泪,划过太阳穴,一直掉入沙地里。
眼泪接二连三地从眼角处淌下来,在沙地上渗出一个深色的圆。
许正仍在哭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流泪。
他身后有人哆哆嗦嗦地去摸手机。
“……救护车……对,他妈的就说我说的,让他们马上派直升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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