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
——老人与海
许平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他看到脚下的碎玻璃，花坛里干枯的月季和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太阳。
他顺着水泥楼梯走上去，轻轻地推开了一扇破败的绿漆木门。
他看到十二岁的自己被两个小孩子架着，卢嘉手里的砖“砰”一声砸断在自己的脑门上。
“打死才干净呢！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胡说！你胡说！”他听见年幼的自己大声地愤怒地吼着。
“谁胡说了？！你妈就是个傻子，生下来许正也是个傻子！长得好有什么用？！哈！脑子里头都是屎！”
他扑上去想给卢嘉一拳，画面猛地一转，破败废弃的房间变成了一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客厅。
“张瑾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儿龌撮心思！！你书里面偷偷夹的是什么？！你敢不敢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恶心！你——”
“啪”的一声耳光重重响起。
他听到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叫：“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做了恶心的事儿还怕人说？！你心里装的是谁，别人不清楚，我再明白不过了！你去啊，去跟组织说啊！说你要跟我离婚！你那些剧本是写给谁的，许川的角色是怎么来的！哈哈，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在外面装得人五人六的，其实呢？！你变态！你恶心！”
门“嗙”的一声被推开，两个人边扭打边谩骂地滚出来，何梅发髻散乱，张叔叔满目狰狞。
“闭嘴！闭嘴！再说我杀了你！”
许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身后有个人紧紧地抱住他，许平一扭头，是弟弟。
“哥哥，我好难受。”弟弟满脸通红紧皱眉头对自己说。
“小正，你怎么了？别吓我！”许平紧张地拍着弟弟的脸。
弟弟没有说话，他猛地咬在许平的脖子上。
许平疼得大叫一声，用力去推弟弟的脑袋，弟弟却变得力大无穷，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脚。
许平又惊又怕，觉得浑身的血都要被弟弟吸干了，身体却变得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在梦中想，我要被小正杀死了。可是突然又觉得，如果是为了弟弟，即使去死也无所谓。
他一下子放弃了抵抗，索性抱住了弟弟的后背。
许正慢慢抬起头，嘴唇上还带着鲜红的血。
他突然对着哥哥笑了笑，低下头去深深地吻他。
许平惊慌已极。
他听见弟弟在自己的耳边说：“哥哥我爱你，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叮铃铃——”
许平喘着粗气猛地从床上坐起。
老式的马蹄闹钟还在床头柜上响个不停，他伸出手去把铃声压断了。
正是早上六点，天还蒙蒙亮，夜色刚刚被清晨的第一束晨光所驱散，淡白色的月亮还留在浅蓝的天幕上，外面大街上传来了环卫工人扫马路的“唰唰”声。
许平惊魂未定地抱着被子喘气，伸手一摸，满脑门的冷汗。
在他身边，弟弟压着被子睡得正香，一条大腿还跨在许平的身上。
许平把弟弟的腿挪开，掀被子下床。
他的裤裆里又湿又冷，黏腻的液体沾在大腿根部像某种蠕动的恶心的虫子，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捂着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向浴室奔去。
门“哐当”一声被摔上，铁插销被撞得从门上断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许平骂了一声，然后转过头把身上的衣服愤怒地扒下来。
睡衣睡裤和内裤散落一地，他j□j裸地跨进浴缸，帘子也不拉就打开冷水。
冰凉的水激打在他的皮肤上，然后溅落在白色的浴池底。
许平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浑身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手撑在白瓷的墙上，任冷水打湿自己的头发。
他心里乱纷纷的，嘈杂地响起很多声音，却没有一个能进入他的心底。
他想把自己沉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烦恼，他不用问自己为什么，不用考虑明天会怎样。
他闭上眼睛，把水调得更大一些。
体表的热度很快被水流带走，那些灼热的汗水，黏腻的j□j，所有肮脏的证据都被水冲去。
身体越是冰冷，他越是觉得自己重新变回了一个干净的人。
“哥哥。”
许平猛地睁开眼睛。
许正只穿一条内裤站在浴室门口。
“干什么？！”许平语气恶劣地叱问。
许正呆呆地看着许平。
许平怒冲冲地拉上帘子：“没看见我在洗澡吗？！出去！”
许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退了出去。
许平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乱起来，这一次冲凉水也没用了。
他捞起一条浴巾裹住下身，抱着脏衣服出了浴室。
许正低着头在客厅的饭桌前坐着，看到哥哥出来，立刻站了起来。
许平看也不看一眼地从他身边走过。
“哥哥，我想上厕所。”许正在他身后说。
许平停下脚步，偏过一点儿头去，疲倦又冷淡地道：“问我干什么？要我给你把尿吗？想做什么就去做。”
整个早上，家里的气氛都怪怪的。
许平给弟弟穿衬衫的时候用力太大把一颗纽扣绷断了，白色的塑料扣子“叮当”一声掉在卧室的地上，弹了两下，滚进了大衣柜底。
许平恶狠狠地咒骂一声，把衬衫从弟弟身上用力剥下来。
许正看着哥哥一会儿，轻轻道：“哥哥骂人。”
许平抬起眼瞪了弟弟一眼，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新的灰色衬衫，道：“手伸出来。”
许正乖乖地照做了。他看着哥哥在他胸前低头帮他系纽扣，哥哥的身上传来清爽好闻的气味。
他一向是不懂看人脸色的。
“哥哥怎么了？”
许平憋气地回答：“没怎么！”
七点半他准时带弟弟出了门。每个周六上午他都要带着弟弟去参加一个给智力有障碍的孩子专门设计的训练。
上课的老师姓孟，四十出头的样子，在国外进修过儿童心理学，不知为什么没有留在国外的大学教书，而是回国办了一间叫“小蓝星”的民间教育机构，专门帮助辅导一些智能有障碍的孩子。
许正来这里参加训练已经一年多，中间学校还搬迁过一次，原来的培训地址设在一栋居民楼里，因为常常有“不正常”的孩子进出，吓到了附近住户的小孩，愤怒的家长们联合起来到居委会抗议，还在机构的大门上用油漆刷了鲜红的“滚蛋”两个大字，最终逼得孟老师搬了家。
现在的学校比较偏僻，租用的是郊区废弃工厂二楼的一间厂房，改革开放市场化之后，不少这样的老工厂都衰败了，机器废弃停用，大门用铁锁锁住，一日日地风吹日晒，连锁芯都发霉生锈。
许平带着许正到“小蓝星”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四十，比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十分钟。他停好自行车，带着弟弟走上楼梯。
教室里一片乱哄哄，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正站在教室中间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抓挠自己的身体，甚至捶打自己的腹部，她的妈妈和几位老师站站在她身旁一边试着和她沟通，一边阻止她伤害自己的身体。
门口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好几位带着孩子的家长，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沉静，没有人去看热闹，没有人说话。
许平抿了抿嘴，卸下肩上的书包，示意弟弟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
他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水壶，扭开盖子递给许正，仰仰头做出一个“喝”的动作。
许正双手捧着慢慢喝了两口，又把水壶递还给他。
许平接过来猛饮一大口。他带着弟弟骑了一个多钟头的车，早已经汗流浃背了。
他拿着水壶摇了摇，估摸了一下水量，拧上盖子，依旧放回书包里。
他在弟弟身边坐下。
里面的女孩子还在不停地尖声哭叫着，就像是有人在耳边用长长的指甲划过黑板，令人焦躁不安。
弟弟仿佛没听见一般，低着头玩着许平的手指。
许平一动不动地坐着任许正把他的手翻来翻去。
对面长椅上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推开一扇走廊的窗户，然后点起一支烟，靠在窗台上慢慢地抽起来。
窗外原是堆放原材料的空地，工厂废弃之后只剩下一片深绿色的野草，在阳光下荒凉又野蛮地生长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哭喊声慢慢弱了下来。孟老师打开门，道：“好了，大家都进来吧。”
家长们纷纷站起身。
原先的女孩子在她妈妈和老师的搀扶下慢慢从教室里出来，走向走廊末端的厕所。
许平最后一个送弟弟进去。进去之前许正照例回过头来看他，许平对他点点头，抱着书包坐着门口能从教室玻璃窗一眼看到的长椅上。
他对弟弟挥了挥手。
许正一直看着他，好像要在脑海里烙印上哥哥的样子，然后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被老师牵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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