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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市政办公厅前,几辆涂有镇北军军徽的卡车疾速冲到大门前嘎然停下。
李大同从车上下来时,他看到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熙熙攘攘站了千余名平民打扮的男女,这些人高举着写有“抗议延长工时,工人不是牲口”、“武器换粮食,何时止干戈”等字样的标语牌。他摇了摇头,推开靠过来想要搀扶的曹刚,大步走进市政办公厅。
看到急匆匆从楼上下来的薛世杰,李大同脸色一阴,瞪着这位市长停住了步子。
薛世杰迎了上来,脸上神色如常:“李总。”
“世杰,这外面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前线打仗,你这后方怎么都乱成这样?”
“香坊兵工厂那边,有个性子急的监工打伤了两名工人。我已经严肃处理了那家伙,工人们心有余愤,所以就来这里抗议示威。”
“什么?香坊兵工厂也罢工了?这帮人还要闹多久?再搞下去就要出大乱子了!我们上个月答应给互助会的一百万发步枪子弹到现在才生产了一半,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奉天垦荒队那边肯定会扣下给我们的粮食。”李大同皱起眉头,降低了声音:“阜新前线的部队弹药已经捉襟见肘了。另外,我准备让第一军走水路对锦州来一次突袭行动,可现在,连实施行动必需的炸药都凑不齐,你说让官兵们怎么办?”
“团结兵工厂那边已经同意明天复工。香坊这边,让工人们的情绪稳定一下,应该两三天就平息了。”薛世杰一脸无辜第望着李大同,努力不让心底的怨念流露出来。
镇北军和互助会的军火换粮食贸易数额越来越大,胡潜等人撺掇李大同下令哈尔滨地区五家大型兵工厂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工。这样一来,劳动强度陡然增大,老工人们怨声载道不说,新招的换班工人尚未成熟,干起活来纰漏百出,生产线上的事故率立时呈几何级数暴增,短短两周之内就酿成了三死五伤的悲剧。
“你那个哈尔滨市人民代表大会是干什么吃的?就这样放任这帮人闹吗?”李大同瞪着薛世杰,满脸的不耐烦。
“参加抗议示威的人里也有两位人民代表。”薛世杰嘟囔道:“李总,这事是咱们操之过急了,现在更不能强压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迈步准备上楼去市政办公室里详谈的李大同哼了一声:“操之过急?这帮人懂个屁!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没有那些军火,这半个东北千把万人吃什么?没有镇北军在前面拼死拼活顶着,怕是你这哈尔滨市政办公室都要让徐庆邦给占了!”
“嘿嘿。”薛世杰淡然一笑:“李总,别着急上火。走,到我办公室里去坐坐。我叫赵主任把库存单拿来看看,无论如何也要全力保障第一军的行动。”
“这还像句话!”李大同点点头,脸色稍晴:“上次说要破土开工建电站,我记得赵振宇那里还有不少从毛子手里缴的存货。到时候全拿给我,统统带到前线去。”
“好,好,只要还有,一定全部拨给您。”薛世杰跟在后面,满口应承。
李大同走了两步,回头鄙夷地看了薛世杰一眼:“世杰,我说你这市长,怎么现在是越当越憋屈?生生让那帮什么人民代表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你这是嫌过得太清闲了,专给自己找点不痛快?咱们军人做事,就要果断坚决,就要雷厉风行。行军打仗的事,哪有那么多讨价还价的商量?”
薛世杰笑笑,没有出言反驳。
李大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拉开市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喀啦!”东正教风格的落地玻璃窗突然发出一声脆响。
薛世杰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李大同转过身,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老头沾满尘土的镇北军制服上,左胸的位置有一片正在扩大的血渍!
曹刚的反应最快,怒喝了一声:“对面有人!”同时闪电般俯下身去,将李大同奋力拖到角落里。
曹刚身后跟了六个人,有两人进屋后贴墙而立,另外四人转身拔枪沿着来路冲了出去。
直到身后的金必胜用力拽了他一把,薛世杰才回过神来,连忙蹲下身子。
他看到,那扇被擦得干干净净的落地玻璃窗上,一个手指头粗细的弹孔清晰可见!
透过玻璃窗,他能看到街对面的金路易五星大酒店。
从弹孔距离地面的高度,以及记忆中李大同的站立位置,不难判断出有人从对面酒店的高处朝这里开了一枪!
“李总!”薛世杰宛如梦醒般惊叫了一声,想靠近满身血污的李大同查看伤情。
然而,一脸警惕的曹刚提着冲锋手枪,挡住了他。
“薛军长,你想干什么?”曹刚一语双关问道,话音中已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薛世杰愣住片刻,转身对金必胜道:“必胜,你不要在这里守我,下去帮忙捉人,立刻包围金路易酒店,一个人都不许放走!务必要将凶手拿住!”
金必胜反应很快,点点头转身跑了。
“医生,医生在哪里?!”走廊里有个女秘书带着哭腔在高喊。
整个市政办公大楼迅速沸腾起来,把守大门的卫兵们在金必胜的喝令下立刻分头朝对面的金路易大酒店冲了过去。楼前广场的示威者们不知所措第看着从身边跑过去的拿枪军人,过了很久才知道有人朝市政大楼里开枪。
汗珠从薛世杰额头上滴了下来。
曹刚的话让他一下想到了所有可能的后果。
镇北军总司令,东北战区总指挥李大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遇刺?
“这……不是我干的……”他结结巴巴地分辨,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曹刚半跪在李大同身边,冲锋手枪的枪口斜对着薛世杰这边,脸上警惕地望着他。
“不要怪他……小刚……”躺在地上的李大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李总!”薛世杰咬紧了嘴唇,他现在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整个人的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
是谁干的?为什么?
殷红的血浸透了军装,随后滴落在红木地板上汇集成流。李大同在曹刚的搀扶下靠墙坐了起来,脸上居然微笑着:“当了一辈子兵,今天死在枪下……值啊……”
外面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枪声,看来是刚才冲出去的卫兵们和刺客交上了火。
“我是医生!让开!”一位穿老式对襟衫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薛世杰认得,这位是哈尔滨人民代表大会成员中的李光启医生,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外科圣手,号称哈尔滨一把刀。
曹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挪开了位置,但他的眼睛一直警惕地看着薛世杰。
李医生看了李大同的伤口,又摸了一下脉搏,抬起头来望着曹刚和薛世杰,什么话都没说。
薛世杰的心,立刻掉进了冰窟中。
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走廊上跑来更多的文员和卫兵,但都被李大同的护卫拦在门外。
“世杰,你过来。”李大同的嘴角浸出一丝污血,但老头的双眼却出奇地亮,长途跋涉而来的旅途疲惫也全都消失不见。
薛世杰往前迈了两步,蹲跪在李大同面前。
老头的神情平静如水,刚才一路上楼来的愤怒、焦躁、鄙夷,全都不翼而飞。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李总……”想起当初受到李大同赏识,被收入北方战区义勇军时的情形,薛世杰的泪水涌了出来。
难道,这竟是永别?
“后面的事,全指望你了……和互助会合作,没有错,你是对的……但是记住,你的心太软,要想成大事,不能拘小节。”李大同咳了一阵:“……跟我的那些老人,看在我面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薛世杰哽咽着,默默点了点头。
李大同眼中的神光飞快散去,顷刻间化作了永恒的凝固。
曹刚和两名卫士,跪伏在李大同身边,嚎啕大哭。
薛世杰抹去面颊上的泪水,走出了办公室。
金路易五星大酒店是一座七层楼高的建筑,中露战争爆发前才刚刚投入营业,此刻这座酒店已经被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镇北军团团围住,就连后院停车场里也架上了机枪。
才靠近酒店,薛世杰就听到金必胜的咆哮怒骂声从楼顶天台传来,偶尔夹杂着两声枪响。
阿合苏正在大门边调兵遣将,看到薛世杰走过来连忙凑上来低声问:“李指挥怎样了?”
薛世杰摇摇头:“围住了吗?是什么人?”
“一个男人,枪法很好。他想从后楼逃走,被上厕所的服务员看到,又被我们的人堵了回去。我们死了三个人,可连他的毛都没摸到。”
“抓活的,一定要活捉,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他!”薛世杰厉声道。
“薛军长有令,活捉凶手!”镇北军士兵们很快嚷了起来。
“活捉凶手,赏黄金百两!连升两级!”阿合苏那蹩脚的汉语,让不少人激动起来。甚至市政办公厅楼前的抗议示威民众,也被这声音吸引过来,不少人跃跃欲试地向大酒店七楼楼顶张望着。
瞿三多中尉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血茬口,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蝉联过七大军区狙击手大比武竞赛三届冠军,但是对面那个满嘴脏话的镇北军混蛋同样也不逊色,仅用一对手枪就把他压得死死的,根本冲不出去。他擅长远程潜伏狙杀,讲究的是一击必中,手枪和冲锋枪对他来说仅仅是自卫工具,可从来没有想到有人居然可以把手枪用得如此出神入化,抬手第一枪就打坏了自己的狙击步枪,脸上也给崩了条血口子。
最糟糕的是,那家伙堵住了他唯一的退路,他现在被彻底困在七楼楼顶天台上了。
失去了那支好不容易弄来的露制狙击步枪,他只剩下一支国产九毫米的警用手枪,就这玩意儿肯定没法和那家伙抗衡,更不可能冲出下面百多人的包围。
都怪那个该死的娘娘腔服务员,如果不是这个同性恋发出像女人一样的尖叫,他又怎么会被楼下闻声而至的镇北军士兵堵住?
他连续在这个楼顶上窥探对面的市政办公大楼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原本是想观察那位镇北军市长的行动规律,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撞上意外来访的李大同。
这是个值得冒所有风险的目标。所以,他想都没想就开了枪。以他的枪法,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他有这个自信。
老首长应该会为他感到骄傲,他居然完成了救国委员会一直想做却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他亲手干掉了危害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的军阀头子李大同,这是他在北方潜伏流亡近一年来的最大收获!他无愧于国防军军中狙神的称号!一股唯有军人才能理解的骄傲和自豪从瞿三多中尉的胸中涌出。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麻烦,因为,他不能被活捉。
那样的话,不管谁来接管镇北军,都会彻底将矛头指向南方政府。
那绝不是老首长完颜永贵想要达成的意图。他瞿三多虽然只是一介战场武夫,但这点弯弯道道还是明白的。
他本是西南省份穷乡僻壤中的农家少年,一场大地震之后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当初率领部队前来救灾的老首长收留了他,亲自把他从塌方的泥土中刨了出来,供他吃穿,供他念书,最后还送他进部队深造。
这份再生之恩,他必须要报。男子汉大丈夫,来往于世间,结草衔环,有恩必报。
瞿三多中尉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全身上下的随身物品。
“啪!”他故意朝金必胜藏身的位置开了一枪,立刻引来对方的猛烈还击。
对面那个手枪高人从来不吝啬子弹,如果不是他小心翼翼,早已被对方击中不下五次。
耐心数着对方的枪响,瞿三多奋力将打坏的狙击步枪朝金必胜的位置抛去,同时转身翻上了楼顶天台的护栏。
他看了一眼楼下无数张惊慌失措的面孔,用尽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吼道:“打倒李大同!哈尔滨人民代表大会万岁!”
然后,他用那支蹩脚的警用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从七楼坠下的尸体轰然砸在酒店大门外的大理石台阶上,一滩血污甚至甩溅到薛世杰的脚下。
薛世杰,阿合苏,甚至周围的数百名镇北军士兵,以及那些市政办公厅前抗议示威的兵工厂工人,全都听到了这名刺客临死的呐喊。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甚至恐惧的表情。
薛世杰苦笑起来,他走近那具从七楼掉下来的尸体,蹲下来仔细端详了半天。
尸体的脑袋在枪弹和重力的双重作用下早已血肉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得出,这是个男人,黑头发黄皮肤的男人。
大家都听见了,这是哈尔滨人民代表大会派出的刺客。
哈尔滨人民代表大会派刺客谋杀镇北军总司令、东北战区总指挥李大同。
而他,一直支持人民代表大会的哈尔滨市长、镇北军第四军军长薛世杰,能撇清自己在这件事当中的关系吗?
薛世杰俯身拾起了那支掉落在台阶下面的九毫米国产警用手枪,这种枪现在在东北并不难搞到。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口袋里是空的,没有任何证件和票据,也没有通讯工具。”仔细搜过尸体全身的阿合苏抬起头来说道。“他穿的也是现在最常见的军用风衣,鞋子也是镇北军的军用品。”
金必胜忿忿不平地扛着一支明显摔坏的露制狙击步枪从酒店大堂里走了出来:“这家伙的枪法很不错,这是所有露制步枪中最坑爹的型号,居然让他给用得出神入化!如果不是我第一枪打坏了他的瞄具,也许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
薛世杰看看金必胜,又看看阿合苏,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我们现在有大麻烦了。”薛世杰舔了舔嘴唇:“很大的麻烦,搞不好会死很多人。而且,很可能都是一些不该死的好人。”
他说完这话以后,就看见金路易酒店街角飞速驶来一辆吉普车,那是情报处黄处长的车。
李大同在哈尔滨遇刺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这个晴天霹雳让所有镇北军大小将领无一例外陷入了五雷轰顶的震撼。
阜新前线,呆若木鸡的第一军军长马仁杰嚎啕大哭半小时后,立刻让参谋致电哈尔滨,勒令薛世杰立即给予解释。从长春移驻四平的镇北军第二军军长胡潜也三次致电哈尔滨市政办公厅,要求薛世杰立刻做出解释。驻守在齐齐哈尔至大庆一线的镇北军第三军没有发出任何询问,但全军三万余人在得知李大同死讯后当即拔营起寨,兵分三路向哈尔滨方向开来。原G10国道旁的老百姓们观察到,这支效忠李大同的部队行军速度极快,而且几乎全部军官都在自己的镇北军制服外披麻戴孝,一副奔丧造型。
得知这个消息后,正在阜新前线指挥作战的炎黄军总司令徐庆邦如释重负,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捂住自己的脸半天没吭声。广州南方政府,救国委员会委员们居住的新华院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独孤群委员甚至从临时国家电视台请来了几名以歌舞逗趣而见长的伶人戏子,举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小型晚会,以庆祝军阀头子李大同的毙命。哈尔滨市政办公厅大楼里,薛世杰面色阴沉,彻夜端坐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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