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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有二丑。
丑王爷,我。
两人面上都有碗大一块疤。王爷是给火烧出来的;我的是胎记。
没认识王爷之前,我的丑还没这么出名。那时我的身份是崇文馆外馆一名小小的司辰官,不入流的品阶,按理不该与位高权重的王爷结识。然而那年的紫薇花开得特别好,满园的姹紫嫣红,馆正大人逸兴大发,在馆中后园开了个诗会,王爷是受邀的上宾之首。
一时间,花儿一朵两朵三朵,酸诗一首二首三首。
也怪我贪凉,那日照旧溜入了园中午睡。挑的地方,是园中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挨着一个烂坭塘,原本种着荷花,近年败了。连累着附近的花树,也是光长叶子不开花。我钻入树丛时十分心安理得,诸位大人赏他们的花,我睡我的觉,本可相安无事。
可是还没睡踏实,便给惊醒。
被众星捧月围着的王爷不知何时竟停在花树前,随从的大人们正对茂密的树冠思如泉涌。
一只蚊子从我鼻孔穿过,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诸位大人闻声大惊失色,我行踪暴露,只好钻出花丛。
一望之下,你沉鱼,我落雁。
二丑相会于烂泥塘畔。
按我朝律例,面有恶疾是不能入朝为官的。我不仅被抓了个现形,还顶着一张丑脸冲撞着了王爷——尽管他也让我倒吸了口气。
我趴在地上,听上司张馆丞抖着声音道:“禀王王王爷,此人是副馆正李大人荐来的,下官听他有把好声音,便让他在馆里当个司辰官,平时躲在屏风后面打更报数,从未出现什么纰漏,怎料今天竟冲撞了王爷!下官渎职,求王爷责罚!”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了声罢了,随口提了几个问题,却是问我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姓顾,名眉君。副馆正李大人是我的义兄。他这两天刚好轮到旬休。
也不知是托了义兄的福,还是面上的疤让王爷动了恻隐,此事不了了之。倒是义兄得知此事后,大为惶恐,还上王府请罪了一通。回来时带回了一瓶碧绿清凉的药膏,说是王爷赏的,有淡疤功效——虽是父母天生,年青人顶着一块疤终是不雅。王爷的大度与拳拳之心让我小吃了一惊。
我们再会,是在暴雨倾盆的朱雀街上。我路过,牵小毛驴;王爷外出公干,乘轿。
滂沱大雨忽如其来,小毛驴与轿子双双停在皇城朱檐之下避雨。
衣着体面的家臣待上前驱赶狼狈的我,轿里温言道不必。
碧竹绸伞下,轿帘初掀。隔着雨幕,各自均是一愣。
我大礼参拜。
王爷说免礼。
我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王爷问你可是李润大人的义弟?我说是。又问你面上的疤可是天生?我继续答是,是胎记。王爷便点头道:“发肤乃父母所赠,诚应珍而重之;然天生缺陷,非你之过,不必为此自伤。”竟是在宽慰于我。我不由一呆抬头,王爷冲我温和一笑,我傻傻也裂嘴笑了笑,各自牵动着脸上的疤,两相狰狞。
雨歇时,辇轿被泼个湿透。
家臣面有难色。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六王爷,自脸被烧坏后,外出向来只乘轿。
我不知哪条根搭错了线,竟上前一步道:“王爷,晚雨新晴,天澄透澈,坐困在官轿之中,哪有打马驰骋来得清爽肆意?”正欲起身的王爷闻言一顿,回头用那对乌沉沉的眸子望了我片刻,忽地又笑了。
那一日他仍旧乘轿离开了。只是三日后,王府家臣递来了描金请贴,王爷邀我外出溜马赏花。
再然后,我骑我的小毛驴,王爷牵他的五花马,两人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郊的万里青山。
这是初初,我们的关系,仅是要好。纵然坊间流传着不和谐的声音,我始终坚信,王爷之心定如我心,白花一样纯洁,乌龟又叫王八一样单纯。
直至大夏朝武德五年,这年中秋。
2
夏地中秋,是团圆节,求偶节。
但到了那几日,集上卖饼卖蟹卖烟花炮仗的忙,街上的媒婆们也忙,一个个打扮妖娆,手执团扇腰系红帕,在各色人家之间串门。
便是李府,也照例来了几拔,一张又一张男女画相送至,展开,佐以天花乱坠,将府中那位老奶娘听得心旌神荡。兴高采烈的同时,用怜悯且微妙的眼光看我。
想府上大相公李润,虽说殁过一妻,可是正当而立,相貌堂堂且身居要职,自然获得京中不少闺秀青睐。
三小姐春香,虽说深居闺阁,但艳名早播,令多少公子王孙趋之若鹜。
唯有府中二相公顾眉君我……
生得吓人不说,名声还不太好。
我素来低调,唯有一件不低调的事,便是与王爷的交好往来。
大抵去年的时候,坊间传言中,我与王爷的交往还是停留在“好朋友”这么纯洁的关系上的。毕竟自古君王爱俏,王爷乃皇子龙孙,长相再怎么吓小孩,审美自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与丑八怪顾眉君有什么瓜田李下。
然而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京中最大的客栈福元坊住了一晚。
天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楼下早起的住客窃窃私语。
“了不得啦!你们猜猜,昨晚上客栈来了谁?”
“戚,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不就是今秋恩科折桂,六王爷奉圣上之命在金玉楼置酒恩赏诸仕,后面不胜酒力,就近在福元坊歇下嘛!”
“对!可是你只知道了一半!你知不知道,王爷来之前,有人早在福元坊开好了房!”
“戚!王爷家臣数百,有人提前开好房间,有甚么奇怪!”
“啐,蠢驴一只!若是这样,有甚么好大惊小怪!这个来开房的人,你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太震惊了,实在太震惊了!”
“……嘎?!莫非你说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顾眉君?”
“我亲耳听店小二所说!他们一起住进了天字一号丙房!”
“胡说!我也听说了,店小二明明说的是住进天字一号乙房!”
“丙房啦!我还听说啊!掌柜的巴结王爷,还叫了隔壁醉金坊的花魁娘子过来伺候。却给王爷拒绝了。花魁娘子在王爷房外小站了一会,听到里面……”
“里面咋的?!”
“床板……咳,嘎吱嘎吱响……”
当时我听到此处,下意识摇了摇睡榻,果然,福元坊的床都该修修了。
我推开天字一号乙房,对面天字一号丙房的门也适时推开。
隔着半道走廊,两个传说中昨晚睡在一块,摇了一夜床的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最终,王爷先收起讶异,微微一笑。
于是我也只好傻笑。
王爷说:“眉君,你也在这里。”我说是,真巧。王爷说:“既是如此,我顺道送你回去。”
我不自在道:“好似有人误会了什么……”
王爷说:“我们行为坦荡,何惧旁人捕风捉影之词?”说着走了过来,极其自然牵起我的手。
中间的门嘎吱推开,几名仕子呆若木鸡地看着我们。
下楼时我脚步滞涩,腿膝不小心便在楼梯上撞了一下。于是当我神情痛苦,脚步扭捏走过时,所经众人反应,与数名仕子一般,俱都石化。
义兄听说此事,大为紧张,一晚上嘴边就起了一串燎泡。
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中虽暗恨,偏又无可奈何。只好与他解释,眉君虽名声尽失,胜在清白尚存。
义兄发白的俊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他说:“眉君,这些年来为兄时常做着那一个噩梦,梦见大祸临至,你身锁镣扣,被禁卫军押入大狱。”
他苦笑:“我知你处事向来自有分寸,只是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间之事往往阴差阳错,不是处处小心便能避过。你听为兄的劝,还是早早放手,尽谋脱身的好。”
我点头:“我不会忘了答应义兄的话。”
义兄伸手,仿佛是想给我掠开颊边一缕发丝,最终却缩了回去。小声说:“眉君,有句话,我许久前便想对你说了。今日趁此机会,厚颜说与你知道。这些年来,为兄一直未再娶妻,便是心中存了一个念头……若你不嫌弃,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我傻了地看着他。
义兄说,今日此话出我口,入你耳,我只说一次,却是出自肺腑,你需好好用心思量。
他果真只提了那么一次,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时时在提醒我此事。
我想这是我与义兄之间的秘密。
我是一名女子,只有他知晓。
我在京城滞留了五年,是为了寻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义兄给我五年的时间。我答应过他,五年后,若还是寻不着哥哥,便须死心,做回女儿身。
今年,已是允诺之期的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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