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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旺财,是匹毛驴。
我出生在磨房,出世时,阿爸勾搭上隔壁马棚的老母马也生了一只骡子阿花,我们两个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了。
阿爸头大耳朵长,并不雄壮威武……我像他。阿花则像她那个母马阿娘,不过二三个月之后,体型便明显比我的高大,此事颇令我耿耿于怀。
当我长到快一岁的时候,在圈子里已经名声在外。耳边听到的,都是一些溢美之词,铁一般的事实就是,我年纪轻轻就成身边第一的拉磨能手。
然而,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我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成就,我的理象并不是窝在这石磨旁过一辈子,我要去外边闯世界。
我跟阿爸说了我的计划,阿爸脾气不好,喷了我一鼻子;我继而向阿妈说,阿妈正孕育着第二胎,忧伤对我说:“灰(其实伦家小名叫灰),弟弟快出世了,阿妈身体快挪不动了,你若出去,你阿爸一个要看顾二个磨子,岂不是累死阿爸。你乖,在家好好呆着吧。”我只好去找阿花说。
这个时候,我其实只是想着找阿花诉诉苦,我毕竟是阿爸亲生的,总不能不顾他。然而当我找着阿花时,主人家的胖小孩正倒耙在阿花背上,往上扯着她的尾巴漂亮的小辫子玩。我一看就火了。
这根小辫子,帮我赶过无数的苍蝇蚊子,我对它是感情的!
我一头冲了过去,小胖子落地。第二日,我与阿花同时被卖。
临分手时,阿花哭得肝肠寸断。彼时我尚处懵懂的年纪,我不明白为何阿花的眼,会饱含幽怨,欲说还休;我也不明白,当阿花让我说点什么时,我跟她讨论各自的新主人,她为什么会发怒踢我一记。
我忧伤地告别了爹妈,愤怒地离开了阿花。
我的头个主人,是名师婆。旺财就是师婆给我起的。我因此知道她手底拮據。
师婆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衫,背着一个破了二个口子的青皮囊袋。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条幅,在上面写着:撒下爱的种子、孕育新的生命。专治不孕不育、男/根阴疲疑难杂症。我由此知道,她是一个游街走巷骗吃混喝的。
半年后,她终于混不下去,含泪将我卖掉。
我的第二个主人,是名丑八怪。
老师婆在头上插上草标,当先走过来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看的是我身边的一头小红马,那小红马一看就是刚从马圈里拴出来的,被卖了还满面蹦达。
青年问:“眉君,你瞧这小红马如何?”
我一定神才发现青年后面又跟着一人。那人穿了一身宽松的袍子,腰未束带,垂着头,双手缩在袖子里,乍一看去,像个小老头。
他慢吞吞踱了过来,微微抬了抬头,这一下,不关是我,连周围的牲口贩子都倒吸了一口气。
我第一回看到长成这样的人。满脸像是灼伤后留下的痕迹的暗红色胎斑。
一道道饱含异样的眼光在他面上掠过、回避、再次掠过。然而这人似乎并无感觉,仅仅是好脾气笑笑,眼光随意落在我身上。
头一个穿着体面相貌清俊的青年皱眉:“这毛驴瘦巴巴,毛色枯黄,身上只怕没几分力气。”
啐,伦家这叫沧桑美!真没眼光!
身为拉磨能手的我不屑地喷了一口气。
师婆开始朝那带疤的青年卖力地推销我。青年听得有些漫不经心,然而面上一直温温吞吞,像一个很好拿捏的包子。最后,他略抬头又朝四周扫了一眼,朝旁边那名有些无可奈何的青年点了点头。我知道,就是我了。
带疤的青年摸了摸我的额头。
于是我发现了,他有一只极好看的手,又细又长,指若春葱;当他将眼光定在我面上,我又发觉,这个总垂着脸小老头一样的青年,有一对灿若明珠的双眼。
交钱的时候,钱多了二吊钱。师婆坑蒙拐骗的老毛病又犯了,钱一拿过手便不愿意再找零的回去。便鼓吹着要给青年相手或算命,不多收钱。体面青年一脸的似笑非笑,便问道:“哦,你倒给他相相,他是个什么命格。”随口报了生辰。
师婆搭着牲口棚子,很是严肃认真地算了算,末了吃惊道:“呀,相公这可是个极好的命数!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命中有贤惠娇妻并二子,福禄双全!”
体面青年笑道:“是么?我家贤弟谈了二回亲,一个跛了脚,一个麻子脸,不知这贤惠娇妻在何方?”
师婆神秘地将带疤的青年拉过一旁:“相公不必担心,老婆子是过来人,可是见惯了这风月中j□j。俗话说,女大饿如狼!姑娘家大了,自然是恨嫁了,相公头二宗不如意,何不物色物色姑娘年纪大些的人家呢?”
带疤青年被说得一愣,轻轻便挣开了婆子的手。那一瞬间,我见他神色微微带了点古怪。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新主人府上姓李,是个京官。李府并不是十分富贵,却也让我这种从乡下来的开了眼界。我在这里不再需要拉磨,不需要披着丑不拉唧的布幡子走街串巷。我只需每天伴着那名姓顾的带疤青年上值散值便好。很快我便给养得油光水膘。
我的幸福日子,在遇到那只赤色五花鬃而终结。
那只马,是当今六王爷的坐骑。据说是西域进贡的番马,高大威猛,眼神觑睨。
一切像恶梦。
我至今不明白,我那整天闷声不吭,惯常总缩在角落里巴不得全天下都没发现他的存在的丑八怪主人,是如何勾搭上六王爷的。
而六王爷,又是如何看上丑八怪主人的。
总不能因为两人都长得特丑罢?
反正,我是没这种想法的。我在街上,看到哪只比我更瘦毛更脏的驴,我从来只有想扬一顿沙子的想法,结交同类?傻去吧。两只瘦驴走在一起,给别的驴笑么?
我第一回见到六王爷是在暴雨的街上。王爷很丑,然而整个人清雅贵气、气质温润如玉,谈吐之间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时王爷乘骄,恶梦还没开始,一切还好。王爷命人备了干布给我擦干泼湿的鬃毛,十分体贴。
主人与王爷明显已经不是第一回见面。主人看地,他便将眼光落在主人头顶上,眸里头有奇怪的流光。主人抬头,他便淡淡别开去。
数日后,两人相约京郊赏秋。
那名体面青年,主人的义兄李润,看着准备出门的主人,皱着眉头,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总觉得主人与他这位义兄有丝隔阂,然而他们面上好好的,具体又说不出来。
约见地点是在西华门,我一到便傻了,王爷牵着的,是高出我半只的赤色五花鬃马。那只该死的马一见我,就扬蹄喷鼻,趾高气扬地耻笑我。我缩在主人身边,羞得抬不起头。
身为一只驴,我很忧伤。
王爷身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管事献言:“马厩里还有温驯的母马,不若小的命人去牵一只来?”
王爷转而向主人,含笑问道:“不知眉君骑技如何?”
主人的骑技如何,我是懂的。
我只能说,主人是一个懒人。
具体从他那一双好看的手掌可以看出来。那一双娇贵的手,上下除了二个经年握笔握出的簿茧,几乎没有别的痕迹,这样一双手,干活,是浮云,练武,是浮云。骑技……自然也是浮云。
他用一个很孬的上驴姿势说明了一切。
全场半数的人石化。
迎着赤色五花鬃耻笑的眼光,我羞得满面通红。我很佩服主人的脸皮之厚,此刻居然还是若无其事;而我也十分佩服王爷,面对这一切,居然视若不见。
我驮着主人小跑,赤色五花鬃驮着王爷,不屑地小碎米步,路人无不侧目。
待走到郊外,我已经累得趴下,赤色五花鬃却跟没事一样,抬头拔胸吐气,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主人摸摸我,歉然笑了笑。
他们将我们两头牲口拴在树下,两人沿着树丛走。
整整一个下午,我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听着赤色五花鬃吹马逼。
这厮显然十分崇敬自己的主人,过分地丑化了我的主人。先是从六王爷的马技如何了得说起,衬托出了我的主人如何拙劣。我吃草不理他,他便开始对我进行人参攻击。说我毛丑,腿短,鼻毛粗。我的脾气最终爆发,对他发起自杀性的袭击。
下人过来拉开我们,一人抽起马鞭向我抽来。主人在那边诶了一声,马鞭临时换了方向,抽在赤色五花鬃身上。我狠狠喷出了一口闷气,解气地看着那厮终于焉了吧叽倒在另一边。
真正让我们结下仇隙的,是某一回主人应邀到王府做客。我有幸在王府家的牲口棚子歇了半晌。那会儿我压根就没想到我能这里陌生而高贵的地方重遇阿花,因此不怎么注意形象。因为隔壁棚子是该死的赤色五花鬃的,我特意挣断了缰绳,抬腿翹到那边去,撒尿。
撒到一半,突然听到二声嘶鸣。
一声是愤怒的,不满的。另一声,却是惊喜的,久后重逢的。
他乡遇故知最悲凉的事情素神马?相遇撒尿时。
身为一只英俊的、令阿花念念不忘的驴,形象已毁。
我像拉满的弹弓回弹般收回那股尿意,呆若木鸡地盯着眼前的阿花。
与阿花,已将近一年不见。
我更成熟英俊了,阿花何尝不是更美貌妩媚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亲蜜地站在我最讨厌的赤色五花鬃旁边?!我不敢置信,颤抖地叫了一声阿花。阿花浑身一激灵,就要向我奔来。该死的赤色五花鬃拦住了她。
六只眼睛相对,各自眼赤。
这时响起了主人的声音:“咦,这三只是怎么回事?”
王爷跟在主人旁边,只扫了我们一眼,便收回眼光,继续将他若有似无的眼光落在主人身上。
旁边王府的家人谄媚道:“相公,兴或是这只骡子最近刚好到了发情期,因此才引起另外二只牲畜的纠缠。”
主人愕然看了我们一眼,紧接着落到我身上,那眼光,分明是头次意识到,一只驴也有生理需求这回事。
这天晚上,主人要走,我梗着脖子,死活不让走。
阿花在一旁叫,声音凄切,叫得我心碎。
我们的遭遇,像那个美丽的传说,故事里男主人公女主人公楼台相会,紧跟着生离死别。多凄美。
最后主人也没撤地看着我。
王爷说:“眉君不若在府里住上一晚罢。府里还存着二瓶江南的桂花酿,你我共饮一杯如何?”主人迟疑:“这……”那家人吃吃道:“相公且安心与王爷吃酒罢。这牲畜既不愿走,小人便安排它跟这骡子住一晚,只怕一时半刻还走不开哩……”主人噎了一声,我怀疑,那片刻,他的脸定是稍稍有点红了。
与阿花的初夜……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激动,阿花在颤抖。赤色五花鬃在隔壁,撕心裂肺的叫。
=-=以下省略N字的驴骡和谐运动=-=
肆意恩爱过后,我与阿花互诉别后情由。
阿花一向是只好命的母骡,她给伢子带着了之后,很快就给卖入了王府,现在在厨房帮忙。厨房是个油水甚多的地方,阿花吃得身条圆润,两眼水汪汪。
相比我,就有些落魄了。我突然记起她与赤色五花鬃站在一起的情形,心里顿时无比难受了起来。
天明,我心碎地离开了王府。
“灰……”阿花的叹息,碎在风里。
我自此与赤色五花鬃不共戴天。而它也视我为宿仇。
我们彼此龇牙怒视,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互踹。这一期间,我无敌旋风腿迅速练至化臻。
某一回,我又跟着主人与王爷一块出去郊游。溜去小溪边喝了会水,回来后,发现赤色五花鬃孤独趴在地上,正在嘤嘤嘤哭。
我这驴虽然有时脾气犟点,但是我心肠软。
一见宿敌居然哭了,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我听他在哭泣,阿花自跟我那一夜之后,就不再理会他了。
我听着暗自痛快。痛快的同时,对着一只素来跋扈现在在伤心哭泣的马,难免无所适从,我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作为一只善良的驴,我觉得有必要表示恻隐一下。
我说:“阿花不喜欢你,这样也好,你跟她根本门不当户不对,别缠着我阿花了。”阿花是我的。
赤色五花鬃怒道:“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当个好姐妹也要门户对当么?”
我理所当然道:“当然。”然后石化。
他他他他……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好姐妹?
我结巴道:“不会吧?别开玩笑!难道你你你……女扮男装?”
赤色五花鬃咆道:“不行么?”
我傻在当地,良久才木然点头:“当然行。”
那一日,王爷与主人拿了副棋子坐在花坞里下棋,主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下着下着,倚着树冠,竟睡了过去。秋日阳光并不是十分强烈,然后有点刺眼,王爷提起一只手臂,拉开半幅袖子给主人挡日。一挡便是半日光景。
赤色五花鬃哭着哭着止了嘴,奇怪地望着它的主人。
“王爷近来,越发奇怪了。”它咕哝。
我有气无力道:“没甚么好奇怪的。因为我家主人跟你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情敌问题纯属我臆想,我的心像要飞扬起来。
我经过彻夜的思考之后,决定夜奔王府。
多少年后,我依旧为这时这个决定澎湃!
隔日,我的主人来到王府,在仆从的指点下愕然地看着抱着牲口柱子不走的我。我听那仆从满面曝布汗地道:“这畜牲应是与厨房那头骡子好上了,今早门子一开门,竟瞧它疯了般跑了进来,钻入母骡的棚子,死活便不走了。幸好门子识得这是相公的驴,因便没将它怎么样。等相公过来定夺。”
主人看着我,半晌仍在傻眼。
王爷道:“便由着这牲口罢。往后你上值散值,由本王顺带接你便是。”语气里分明含有笑意。
我就这样赖在王府里,很快又重拾了拉磨能手的称号。
那一日阳光暖洋洋的,主人与王爷两人并偕走在花丛里,一人懒散拿着花剪修枝,另一人随意指点,间或一句说笑。微风拂来,王爷抬手十分自然将主人一丝鬢发拔至耳后。
阿花十分羡慕:“王爷对你家主人真是温柔。”
我嚼着那根草喷了口气,十分不服气。
难道我不温柔么?
我甩了甩尾巴,为阿花赶走一只苍蝇;又再甩一甩尾巴,拿尾巴上的毛去撩阿花的屁股。
阿花脸红了红,腿抖了抖,我以为她生气,不想她挪了挪身,将屁股又挪近些,给我撩。
……女大饿如狼,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那……我家主人何时会变身饿狼,吃了王爷小白兔呢?
我深思。
突听阿花说:“灰。”
我道:“嗄?”
阿花说:“灰……”
我愕然:“花?”
阿花含情脉脉:“……我只是随便叫叫你。你今天没有话对我说吗?”
我跟阿花肉麻地盯了片刻,突然打了激灵,明白了过来。
我说:“花,耐你~~~”
阿花羞答答:“灰,花也耐你~~~”
阳光很好,我想我跟阿花会互耐一辈子。
我拱了拱她的脑袋,大方地分了点草给阿花一起嚼,亲密躺在一处的两个身体后头,两条尾巴互相扫得噼啪作响。
方圆一百步,半只苍蝇也没有。
我是一只多么幸福的驴啊!也祝愿,天下所有有情人,也跟我们一样幸福~~得瑟甩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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