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虎未语先是哽咽。
李修缘听的头皮发麻，所谓鬼哭狼嚎，今日算见识到鬼哭了。
声音尖锐、频率又高，像某种鸟类。
“且不必悲恸，慢慢说来！”
他安抚一句，心中却寒意渐深，鬼哭的声音实在太过吓人了。
陈山虎斜瞟李修缘，见他脸上现出了慈悲之意，这才将哭泣停歇，据实道来。
据陈山虎所言，北梁神威将军屠少保攻打柳城，他一家老小皆死于乱军。
乱世孤魂野鬼太多，化鬼后，陈山虎趁牛马将军忙不过来，便逃了出去。
往清河府的路途中，又见范谢将军和枷锁将军缉拿逃鬼，他便藏身在了山神庙。
李修缘听了他的故事，戏谑道，“原来你还是只漏网之鱼！”
城隍爷麾下，牛马将军便是牛头马面，负责引新鬼入阴曹。
范谢将军则是民间常说的黑白无常，捉拿死而不入阴曹的鬼。
枷锁将军则是缉补从阴曹逃走的鬼。
牛马、范谢、枷锁，再加上班头甘柳将军合称城隍八大将。
这些杀将出动，动辄让鬼祟魂飞魄散，难怪他躲进山神庙。
陈山虎见仙人宽厚，少了几分惧怕，苦涩道，“能逃到此地，也是运气使然，小人至今想来，仍觉得后怕！”
李修缘闻言，却厉声呵斥，“既逃过一劫便踏实躲在山中，为何祸害乡里？”
陈山虎正感叹逃亡到山神庙的不易，骤然听到仙人发怒，满脸惶恐。
只得如实道，“小人是看鬼差、将军都不在，便时不时出来觅食！”
李修缘听到觅食二字，心中又一紧。
怨鬼是食气鬼的一种，吸取体弱多病或者有怨念者的气息。
陈山虎附身赵小霞，啃食死羊，已经有往食肉鬼转化的兆头。
吸食尸气，传播病毒，久而久之，戾气越来越重，便会化为厉鬼！
今夜若不能说服他，日后将是清河府的祸害，自己恐怕也走不出山神庙！
李修缘故作高深，装作洞察一切。
他叹息道，“我知道你为何死而不入阴曹了，是因家小惨死，怀恨在心，想化为厉鬼报复梁军，可对？”
陈山虎被说中心思，默默点头，脸色跟着颓废起来。
“我投身行伍只为家小有个活路，如今死于敌手，如何不恨！”
李修缘听他怨念极深，心中琢磨，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若激发起来会适得其反。
于是宽慰他道，“你生前遭受一场生离死别，举动有所偏激也可以理解！”
陈山虎惊讶的看过去，许是没想到仙人会替鬼魂开脱，当即感动的一塌糊涂。
他哽咽道，“谢仙人体谅！”
李修缘见他情绪平稳了些，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换了一副长者的语气。
对他语重心长道：“你以生前怨恨，企图化身厉鬼，实在是蠢笨的很！”
陈山虎苦笑道，“小人本就是个粗莽愚钝的人，为给家小复仇，只能出此下策！”
李修缘既以长者姿态说话，便顺着刚才的情绪往下，应该怒其不争才对。
于是呵斥道，“人死入阴曹，乃天道，逆天而为必得恶报，你难道不知？”
陈山虎听出了李修缘语气中的关切，惭愧道，“小人只想报仇，没想那么多！”
李修缘拍着大腿，怒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恶报会连累家小转世！”
“仙人，你是说……”陈山虎听言，忽然脸色大变。
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是他能承受。
瞬间捶胸顿足，嚎哭道，“仙人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如何没想到呢，当真该死！”
“你是该死！”李修缘调出愤怒情绪，又骂了他一句。
陈山虎扑在地上就拜，“仙人，事到如今可有化解之法？我不想因此连累家小！”
“好了，起来吧！”
李修缘叹口气，心中却是一阵窃喜，铺垫了许久，此时才算进入正题。
于是徐徐道，“你只吸食动物尸气，而非人的尸气，还算有救！”
陈山虎闻言，爬起来，感激道，“谢仙人宽容，还请仙人指点迷津！”
李修缘往前凑了凑，问道，“既然事出有因，我便给你指条明路，可愿听？”
陈山虎赶紧道，“仙人指路，是福泽，小人必谨遵仙人点拨！”
李修缘表面平和，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接下来成败，全在口中这三寸不烂之舌。
他一边故作从容，一边搜肠刮肚，思索这具躯体生前阅览的书籍。
此时赵猎户已经醒了，看到李修缘对着篝火自言自语，吓得不轻。
他以为书生被鬼附身了，于是摸一把赵小霞鼻息，知道她活着，便闭眼装作昏厥。
但回想李修缘说的话，觉得不对味，莫非书生没被附身，是在跟鬼说话？
这个念头从脑中划过，赵猎户惊悚如雷电穿身，嘴唇刷的就白了。
“书生该不会是仙人吧？”
赵猎户身体微微颤抖，极力压制，紧闭着双眼，又侧耳听去。
片刻后，李修缘先哈哈几声壮胆，才将玄妙却摸不着头脑的话，说给陈山虎听。
“人有苦，鬼有愁，历尽人间苦，方登极乐天，说到底，不过修行和顿悟四个字！”
陈山虎眼睛一亮，询问道，“仙人可否展开言说？如何修行，如何顿悟？”
李修缘正襟危坐，沉声道，“常言，人非圣贤，鬼亦有情，难免有被蒙蔽之时！”
陈山虎羞愧低头，“小人便是一时糊涂做下了恶果，此刻悔不当初！”
“有悔意便是好的开始！”李修缘欣慰点头，表示赞许。
继续道，“若悬崖勒马，你如何知道，这不是顿悟的契机呢？”
陈山虎猛的抬头，殷切道，“仙人是说小人还有机会？请仙人教我！”
李修缘如坐莲台，将嗓音压的低沉，“我便给你讲讲！“
于是，他跟陈山虎讲道之初、修行和求善求德、还说顿悟只在刹那，转瞬即逝。
陈山虎听的越是茫然，越觉得有道理，直呼仙人大智慧。
李修缘见火候差不多了，问道，“下山找游巡入鬼籍，不再沾染阳间事，可能做到？”
“能，能！”
陈山虎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不连累家小转世，哪怕受尽地狱之苦，我也愿意！”
“哈哈，善，不枉我苦口婆心教你！”
李修缘笑着赞叹，后脖梗的汗珠顺着衣领流入后背，一片清凉。
赵猎户暗暗记下李修缘的话，他日化鬼入阴曹，也能有善果！
心中不由得感叹，机缘巧合，女儿被鬼祟附身，竟让他偷听了仙人教诲。
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篝火旁，李修缘保持目光深远，看着虚空道，“你刚说受尽地狱之苦，倒也未必！”
“仙人何意？”陈山虎对修缘信服，听他这么说，眼中一亮，赶忙询问。
李修缘眼皮轻抬，故作神秘道，“我再给你指条路，可愿听？”
陈山虎大惊，“这……”他已经激动的口不能言，“仙人，您愿度化我？”
“谈不上度化，忽然想到而已！”李修缘将仙人风度延续，谦逊一句。
庙中一切，皆在掌握，他放松了许多，从容的看了过去。
陈山虎五体投地道，“仙人不计我罪孽深重，还愿教化，小人惶恐，还请仙人指点！”
“只是闲聊，你总行此大礼，我反倒不知如何去说了！”李修缘抬手让他起来。
“是小人粗鄙了，仙人莫怪！”陈山虎赶忙起身，一脸虔诚。
仙人不计前嫌，慈悲度化，陈山虎涌上一股感恩之情，身上的戾气，倒是消散大半。
李修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你曾是个百夫长，一同阵亡的同袍，想必有不少孤魂野鬼，便如将军一般！”
“何不入阴曹，协助城隍，将流亡在外的鬼魂收拢，岂不是大德一件？”
“且不说让你家小有个好轮回，若借功德修成鬼仙，也说不定！”
说完便幽悠然看着陈山虎，恰好一阵山风吹进庙中，拂起李修缘衣襟，更飘摇如仙。
陈山虎脑中轰响，如有惊雷。
他彻底折服了，大呼道，“仙人大智，是小人愚昧，竟想不到此等积善之举！”
李修缘大笑，“哈哈，是你福缘深厚，才能一点即通，我顺水推舟而已！”
说完站起身，将目光轻轻落在陈山虎的身上，问道，“可愿与我一同下山？”
陈山虎站起来作揖，哪还敢有半点不从之心，恭敬道，“听仙人法旨！”
李修缘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不自觉摩挲胸口，五两赏钱，算是拿到一半了。
随后瞟一眼赵猎户道，“赵大哥就不必装睡了，山间夜寒，别冻坏小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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