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潦草地写着三行字:
经自查排查,存在安全隐患的工业企业,无;
存在安全隐患的矿井,无;
封存矿井被盗采情况统计,零。
轰轰烈烈的自查排查行动,哪怕弄两个象征性的问题也好啊,然而偏偏不给面子,三项均无,难怪杨懿燚也觉得无语,更觉得没法向蓝京交待。
说到底矿难事故属于正务条线的过失,蓝京连领导责任都挨不上边,何况刚到涧山才三个月。
从这三行字蓝京也看出来了,杨懿燚的县长位子坐得并不踏实,浅尝辄止,浮于表面,只满足于完成规定动作、做好官样文章、按部就班推进工作,远远达不到蓝京所认为的县长职责!
很简单的一点,蓝京下午到夜里近距离观察到杨懿燚所有指示命令要么通过正府办主任齐要斌,要么由条线副县长转达,从未有过拿起手机直接打给某位局长、镇长了解情况的举动,说明一竿子捅不到底,尽管从基层起步、每个阶段都没落下,身为县长却没能培养一支自己信得过、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嫡系部队。
跟省级及以上不同,这种情况在县城是很要命的,等于县长被架空了,实际权力掌握在“影子正府”手里!
因此蓝京觉得县里连夜组织的自查排查行动,基层应该给面子地上报一两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这样台面上都能应付得过去,但“影子正府”想法却不一样,认为不能给蓝京落下半点口实,索性来个“零封”。
盯着手写的信纸看了会儿,杨懿燚和两办主任都以为蓝京要动怒时,他却笑了笑,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石堆里,轻松地说:
“没有问题是好事啊,即使有,想必也会连夜动手,确保县里组织的检查组到来前整改到位,不是同样达到目的吗?自查排查不是为了发现问题,而是发现问题后解决问题。”
杨懿燚勉强地笑笑,道:“蓝书记分析的角度总是……总是与众不同。”
“当前重中之重还是救援……”
蓝京又将目光投向黑黝黝的石梁。
县委办主任郑光泉明显感觉今夜被正府办主任齐要斌抢了风头,也不甘落后,悄悄拽着满脸晦气的矿务局长单枨不停地打电话,终于按要求向蓝京提交了全县营运矿企、矿井和封存矿井清单,总算扳回一城。
凌晨两点四十分,抽水机已经排空矿井巷道的中继平台,七名有经验的壮年矿工槌绳而下,在满是淤泥的巷道里爬行二十多米到西南区域,用随身铁锤连砸带敲打开一个应急门,“哗啦”,迎面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污水,但随即见到蜷缩在悬空四米多高避难硐室里的矿工们:
一、二、三、四……
数到十六轧然而止,矿工们悲痛万分地告诉救援人员,第十七位工友在透水瞬间被压垮在崩塌的石壁之下!
还有一位工友反应快及时爬到高处,饶是如此还被砸伤大腿;另有两位矿工在紧急转移过程中受了轻伤。
消息传到地面,包括蓝京在内所有领导都暗暗松了口气:十七名矿工被困井下的重大透水事故,以一死一重伤两轻伤告终,可以算作最小的代价、最低的影响。
天佑涧山。
蓝京、杨懿燚等县领导重回矿洞前的空地,神色肃穆地等待困在井下矿工一个个上来后逐一握手,深深拥抱,指示医疗组对三名受伤矿工现场急救处理然后立即送往县人民医院。
此时娄委城又挣扎起来要组织人手深入矿井做一轮全面检查,被众领导阻止,因为井下积水尚未排清抽水机仍在工作,矿井多年失修地质情况极为脆弱随时有可能发生崩塌等意外,另外透水点还没找到不排除地下河洪水再度汹涌而至,还是稳字当头确保人身安全为好。
“同志们辛苦了,都赶紧回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明天上午休息半天,”到底女领导说话比较感性,也考虑得细致,“林镇长要做好全镇工业企业和矿企矿井的自查排查,确保不能有任何疏漏;明天下午林镇长要主持召开全体人员会议,深刻反思此次盗采矿藏和透水事故,彻底排查并鼓励检举揭发与盗采吾山麦饭石矿有关的责任人,不能放过一个!林镇长是此项工作的第一责任人,蓝书记和我共同认为顺乡正府里面肯定有内鬼,有保护伞,如果查不出来,你林镇长就要顶下责任,听明白吗?”
林誉不知畏寒还是心虚,颤抖着声音道:“明白,明白。”
杨懿燚转向蓝京道:“这会儿回县城恐怕天都亮了,蓝书记不如就在镇里歇下?”
蓝京略加沉吟,冲林誉等镇干部道:
“你们先下山,我和杨县长商量点事儿……”
此言一出,连同郑光泉、齐要斌在内县里的干部都呼啦撤得干干净净,矿洞前空地就只剩下县委书记和县长。
杨懿燚有些诧异地瞅着他,觉得今夜两人坐一起起码两三个小时,有啥事吱一声不就行了,非得拖到最后,而且把身边所有人员全部打发了,就算商量最重要的人事调整也不至于如此吧。
蓝京抬腕看表,沉声道:“全县自查排查问题为零,杨县长也不信吧?”
“但……”
杨懿燚暗想你不是主动在干部们面前和了稀泥吗,怎么又拿出来说?
蓝京道:“生产安全特别矿井安全措施,以效益为核心的企业根本不可能留出那么大冗余空间,说实话很难百分之百达到国标,作为正府我们可以将容忍度调整到六十分甚至更低,不出安全事故就行。但盗采封存矿藏属于犯罪行为,已经触犯刑法了,岂能睁只眼闭只眼?正府为了保护环境和资源痛下决心封存矿井,现在却被堂而皇之盗采,我们的努力,老百姓作出的牺牲岂不白费?”
“蓝书记的意思是……”
杨懿燚隐隐猜到他的想法,心里直打鼓,作为她的立场和身份来说很不情愿,可这会儿根本无法拒绝。
果然蓝京断然道:“咱俩连夜进行抽查,也不多,我只看一个镇封存矿井的管理状况,如果确实不存盗采情况,从此以后我相信涧山基层干部的诚信!”
“去……去哪个镇?”
杨懿燚无奈地问道。
“永研,正好顺路……”
蓝京低低道,“等上了车再说。”
“听蓝书记安排。”
事至如此杨懿燚没有反对的理由,除非今后站到蓝京对立面,那样的话纵使有市长李右津支持,作为主正涧山的市委常委都投反对票的话,恐怕很难在常委会过关。
蓝京微笑道:“我就知道会得到杨县长支持。”
说着两人大步下山,来到山坳口面对静静伫立听候差遣的县镇两级干部们,蓝京直接点名:
“伟华县长、齐主任、黄助理、光泉,和我一块儿坐蒲师傅的车回城有急事,其他同志回镇上休息,杨县长给大家补了半天假可以明天下午回去,就这样吧。”
黄芊芊似猜到什么,神情间跃跃欲试;姚伟华等县领导则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井下矿工都救出来了,还能有啥“急事”?
上车后驶出顺乡镇镇区,蓝京这才转身严肃地说:
“今夜我们到永研镇突击抽查封存矿井盗采情况,各位同志手机就不收了,相互监督!我不相信全县只有吾山麦饭石矿被盗采,发生矿难才被发现!我很希望今夜突击抽查结果仍为零,我很乐意打自己的脸,我会特批给今夜参加抽查的同志发三倍加班费……”
“三倍加班费,我记下来了!”黄芊芊笑道,年轻漂亮的女干部就这个优势,能很随便地跟领导开玩笑。
蓝京点点头:“嗯,三倍……但若只要再查到一家,就证明全县面上普遍存在盗采问题,那就很严重了,各位!话不多说,还有四五十分钟车程,同志们抓紧时间眯会儿。”
昨天上午一直折腾到这会儿,确实都累得不行,商务面包车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最先进入睡眠、呼噜声最响的副县长姚伟华悄悄睁开眼睛,谨慎地四下观察后,右手一寸寸往上衣口袋里移,准备掏出手机发短信。
不料手机刚刚掏出来才按下第一个字母,坐在前排的蓝京冷不丁开口问道:
“伟华县长,永研镇是不是一共封存了六个矿井?”
姚伟华惊出一身冷汗,闪电般将手机塞回口袋,道:“是的六个,分布在贡罕山两侧,估计一个多小时能全部看完。”
“好。”
蓝京简洁应道,似又沉沉睡着了。
接下来一路上姚伟华碰都没敢碰口袋,心知刚才微小的动作肯定被蓝京发现,才突然间问话,既然已经给过一次面子也该知趣了,副县长在老百姓看来高高在上,可放到县委领导层面真不算什么,就象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县长刘阮跟蓝京都没怎么说话,说拿就拿,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车子驶入万籁俱寂的永研镇,车上领导们都不约而同醒来,均默不作声看着远处黑漆漆一片的贡罕山,心里暗想:
按理昨晚发起的自查排查应该给某些人敲响警钟,如果还抱着侥幸心理……今夜将有哪个倒霉鬼撞到县委书记枪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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