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珂看着龙椿明显阴郁的脸色,心下还是很担心的。
“阿姐,柑子府的事......”
龙椿闻言一怔,想起自己昨晚失态的样子和失控的情绪,不觉愣了。
好奇怪,她怎么会觉得昨晚的自己那么陌生,那么不像她呢?
龙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去了院里的小桌子上。
此刻桌上除了赵珂买回来的早点之外,便是一张占了半张桌的报纸。
报纸之上用大半幅版面登了唐山日军的被全歼的消息。
龙椿拿起报纸看了看,心里仍是沉甸甸的不松快。
杀人偿命这事其实最不公平了。
用一条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命,换一条你知己亲人的命,这算什么呢?
龙椿黑着脸吃完了早饭,赵珂也依言出去找回来两只木人桩。
等到两只木人桩站在院儿里后,龙椿心里的愤怒与恨便再也憋不住了。
她平时虽然用腿比用拳多,但教她功夫的师父却是以拳法狠毒闻名的。
龙椿阴沉着脸站在木人桩前。
她此刻不大想说话,也不想手把手的教赵珂,于是便只道。
“你看着,学着,看会了就跟着打,跟不上就停下再看看”
赵珂身上穿着一件盘扣白坎肩,脚下踩着一双黑布鞋,正是一个把式人的装扮。
他两手背后,双脚掼地,稳稳当当的同龙椿道:“是,阿姐”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又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再倾身时,她就对着木人桩耍起了莫家拳法。
莫家拳法是南拳五大家之一,拳式最以阴狠毒辣,狡诈多变而闻名。
其中徒手套路便有七十四式莫家拳、二十八式白虎拳、三十九式桥头拳。
龙椿对着木人桩悍然发力,一刻钟不到就打出了上百个变招。
等徒手套路打完后,龙椿又改转拳风,手脚并用的打起了她最擅长的串花拳。
串花拳是拳法和腿法相结合的一套拳。
其中腿法有撩阴脚,穿心脚,过门连环脚和钉脚。
赵珂在一旁不错眼的看着,越看越觉得龙椿身手绝佳,拳拳带风。
龙椿这厢对着木人桩打了个足足半个钟头。
直到最后一腿踢出,价值不菲的木人桩便被她拦腰踢断了。
木头断裂一瞬,龙椿心里蓦然生出一片轻飘飘的苦楚来。
她想,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教人串花拳了。
她以前将这套拳法教给过朗霆,小柳儿,大黄,小丁,雨山。
除却朗霆之外,其余几个孩子都学的马马虎虎,后来也就只有俊铭还稍微争气些。
想到这里,龙椿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捂着眼睛在断裂的木人桩前站了许久。
片刻后,龙椿深吸了一口气,又对赵珂道。
“你自己练吧,我出门去找个白事铺子买几个牌位回来,你练完了就把院东边儿那个小煤房拾掇出来”
赵珂看着神情恹恹的龙椿,当即点了个头。
“是”
......
晚间,龙椿在赵珂拾掇好的小煤房里跪着。
她一边往铜盆里烧纸钱,一边唉声叹气的发呆。
眼下龙椿面前已经立起了一座香案。
香案后则是崭新的神龛,而神龛里,则正安放着她的弟弟妹妹。
龙椿以前就想过要给孩子们立牌位。
但彼时大仇未报,她就总觉得他们还没死,故而迟迟不肯为他们立牌位。
如今倒是报了仇了,也到了立牌位的时候了,可龙椿却彻底伤心了。
她想,她还不如就那样骗自己呢。
仇没报,人就还没死,便是死了,也还有一点怨念在人间。
而这一点怨念,便恰好够她哄骗自己。
龙椿觉得自己心口里被填进了一块大石头。
这大石头又冷又硬,横放在她肉做的心肠里,简直是要压死她,冷死她,哽死她了。
龙椿今天买了快一百块大洋的纸钱。
小伙计送纸货进家里的时候,赵珂几乎都以为龙椿要改行做阴阳生意了。
铺天盖地的纸钱堆进小煤房里,龙椿又穿着一身黑衣坐在雪白的纸钱里。
她一边发呆一边烧纸,硬是把这场纸从傍晚烧到了凌晨。
起先赵珂还跟着她跪,可到了后来,他膝盖实在受不了了,龙椿就让他出去了。
习武的孩子最怕伤关节,稍有不慎这辈子都耽误了。
晚夜间,龙椿仰头看着那崭新的七个牌位,喃喃道。
“一帮不孝的东西,就白养你们,一个个说走就走,你们倒是团圆了,就剩我一个孤鬼在世上,外人都说我心狠,要我说,还是你们这些小崽子心狠”
韩子毅进到小院儿的时候,正见往日漆黑的小煤房里烧着烛火,亮的昏昏黄黄的。
他心下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便抬脚往小煤房里走去。
他紧走两步低下头,又弯腰进了小煤房的门。
龙椿跪在小煤房的正中央,一大堆纸钱已经被她锲而不舍的烧了大半。
铜盆里的灰烬都堆的冒尖儿,满屋子也都是香油蜡烛的烟气。
韩子毅进屋也没说话,只是跪在龙椿身边,又将她拿纸钱的手握住,换自己拿了纸钱放进铜盆里。
一把纸钱烧过,屋中烟气更浓。
韩子毅伸手揽住龙椿的肩头,只道:“夜深了,睡吧”
龙椿摇摇头,她仍怔怔的看着那些牌位,机械性想要去烧纸。
韩子毅看着龙椿这样,又见她手背上起了些一小片一小片的淤青。
“手怎么了?”
龙椿闻言低头看了一眼。
“没事,教小珂打木人桩,劲儿使大了”
韩子毅皱眉:“有药油吗?”
龙椿摇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用不着”
韩子毅看着龙椿疲惫而阴郁的脸,心道龙椿这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他自己是久病成良医,深知龙椿要从这个状态里缓过来,肯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他今天忙完工作之后特地跟雪子医生通了电话。
通过他的描述,雪子医生基本确定了龙椿的创伤抑郁。
韩子毅说了他给龙椿吃药的事,雪子医生对此并没有异议。
只嘱咐他要控制药量,不要按自己吃的份量给龙椿吃。
韩子毅表示自己会注意,又问了问在这种创伤抑郁之下,龙椿会不会像他一样做出些极端行为。
雪子医生直觉龙椿应该不会,但她也无法跟韩子毅担保,便只好模棱两可的说道。
“怀郁君,每个人对于创伤的应对机制都是不同的,我和龙小姐曾有过一面之缘,依我看,龙小姐要比你乐观的多,或许我们不需要太过担心”
对于这个观点,韩子毅没法反驳,可内里却还是忧心忡忡。
他总觉得龙椿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可骨子里却是最重情重义的脾气。
此时此刻,龙椿跪在灵堂里,那是饿也不饿,困也不困。
她就这么直挺挺的跪着,时不时的还要叹一口气。
韩子毅看的糟心,心下打定主意要把雪子医生接来南京,让她好好给龙椿瞧瞧。
他自己吃过这些心理问题的亏。
当年他被松下羞辱过后,一度痛苦到了想要自杀的境地。
彼时的他将枪管捅进自己嘴里,热泪盈眶,手脚颤抖。
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强烈的求生欲在他脑子里缠斗不休,简直要把他逼疯。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战栗泛白,只等着他一声令下。
彼时那种挣扎,痛苦,疯狂,他此生都不想再领教第二次。
韩子毅从怀中拿出药盒取出药片,递进龙椿手里。
“吃这个,吃了好好睡一觉,你这样熬着,要熬坏人的”
龙椿睨了一眼药片,忽而想到:“这什么药?”
韩子毅低声道:“我以前吃的药,吃了就不想这些事了,能好受些”
龙椿闻言又叹了口气。
说实话,她此刻是很难受的。
她心里发堵,口里发苦,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了一个潮湿的洞窟里。
这洞窟里又冷,又潮湿,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再不是平时那个该吃吃该睡睡的她了。
龙椿看着那药片,最终还是接过吞下。
有些时候,痛苦不一定是要直面的。
在旁人面前,她或许还要拿出大姐姐的款儿来,做个威重势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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