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后还是从母亲的肚子里面爬了出来,哪怕是在母亲十分不期待与十分不配合之下,这个孩子仍然从母亲肚子里头生了出来。孩子生出来的时候纪罗绾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这个孩子终究生了出来,可是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是不会被爱的。这个孩子的出生仅仅只是两家联姻的工具,仅仅只是为了巩固两家的联姻,父亲不爱母亲也不会爱,所以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便不会感受到别人所说的父爱与母爱,这个孩子所面临的只有无休无止的大家族内部争斗以及利用。
那么这个孩子究竟为何要生出来呢?为何要那么努力的从自己的肚子爬出来呢?难道真的这个孩子仅仅只是为了换一条生路吗?这样的活着倒真的不如去死。
纪罗绾已经没有力气跟任何人说话,双眼目然的看着孩子被奶娘抱下去喂奶,想阻止却没有办法说什么。自己已经阻止不了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孩子已经生出来,自己阻止不了任何事情,自己阻止不了自己的悲剧,也同样没有办法把这个孩子的悲剧扼杀在摇篮。以后这个孩子会怎么办呢?也会被家里安排一桩不幸福的婚姻吗?
可是这个孩子还是不一样的,因为这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子,这个孩子可以跑,可以反抗,因为这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子,而不是如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那么,难道这个孩子就幸运了吗?其实也不尽然。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幸运的,因为从这个孩子出生开始,自己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命运,那是一条走不到头的路。就像这个宅院建的这样的大,看似是宏伟瑰丽,可实际上就像是困住每一个人的牢笼,没有人能走出这个房子,也没有人能够将这条路走到头,没有人能够反抗自己的既定的命运,也没有人能够对于命运说一个不字。
纪罗绾不再想说话,木然的闭上眼睛。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她转过去身不愿意再说一句话。自己实在是太疲惫了。为了生这个孩子,耗费了自己整整十几个小时,期间自己无数次的昏过去,又被产婆强行灌药醒过来,然后继续生这个孩子,自己无比的希望,听到孩子的死讯,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命。只有此刻自己才真正的觉得什么是无力感,自己才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死亡是解脱。
自己没有办法改变那个孩子的命运,可是自己可以让那个命运不开始,但是自己失败了,那个孩子同样走到了一场无法预料的命运之中,可是自己已经看到了那命运的结局,他命运必然是悲惨的,甚至是痛苦的。自己不知道能够说什么,自己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尤青走进来坐在床边,满脸笑意地看着被奶娘抱出去喂奶的孩子,十分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看女儿转过身去,便要将女儿返回来。
“绾儿,我可看了,那是个好孩子呢,生的也好看,有几分像孩子的父亲,也有几分像你,大概以后也是个听话懂事,又能够考取功名的,就像是大房的筍儿。这可是咱们房的第一个男丁,我可是心里高兴的很呢,你不知道我可对这个孩子寄予着厚望呢,期待着这个孩子能像筍儿,甚至是超过去呢。”
纪罗绾无心听这些闲话,只觉得心烦,听着母亲一句比一句更加兴奋的话语,只想反驳母亲,或者是让母亲出去。自己听不得半点这样的话。自己曾经也是被母亲这样子寄予厚望,所以母亲十分严苛的培养自己,把自己培养成了那样的性格,逆来顺受却又胆小怯懦。
后来母亲又埋怨自己上不得台面,说自己不敢与人说话,说自己大事小事都不敢争辩,说自己不如四姐,说自己又不如二姐。最后,母亲气急了的时候,甚至说自己不如家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三嫂,可是哪里又能算作是自己的错呢?母亲希望自己乖巧听话,却又希望自己独当一面,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如今,这个愿景又被寄托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自己的孩子难道就要走上跟自己同样悲剧的道路吗?母亲会将孩子培养成与自己一样的人,孩子的内心会压抑,会痛苦,可是最后孩子只会一句话不说,默默的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运。等到孩子看透,这不该是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也就是悲剧真正来临的时候,孩子会想去死,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会想要以极端的方式让自己走出这个悲剧。
这是何等的悲哀呢?纪罗绾不敢再想耳边母亲喋喋不休的声音,只让人觉得心烦。
“母亲,我很累了,劳烦你把宾客们都送走。”纪罗绾并没有把身体转回来,而是缩在被子里面,声音闷闷的,不想多说一句话。
“大家都等着看看你呢,现在就把宾客送走,是不是不大好?”尤青犹犹豫豫的全然没有顾及自己女儿声音中的疲惫与无力。
“那就母亲去招待吧,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去招待他们了,我很累了。”纪罗绾声音没有刚刚那样的和善,反而带了几分不耐烦,声音闷闷的,没有过多的情绪拉过被子盖过自己的头顶,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
眼睛没有闭上,愣愣的望着自己的木制床头。那木质雕花的床头记得是家中花了大价钱的,可是家中人人的床头都是这样的木质雕花,用的是上好的杉木,更有要求好一些的会用楠木用红木,家中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永远是屡见不鲜的。自己小的时候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可是等到大了才发现这样的贵重物品反而都是自己的枷锁,都是自己追求爱与自由的牢笼。
自己走不出这个牢笼,所以自己希望更多的人走出牢笼,自己已经在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改变了自己,已经是这牢笼中的困兽了。自己需要被这牢笼困到死的那一天。
死……纪罗绾突然想到了。自己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生,可是难道自己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死吗?自己生不生下来不是由自己决定的,难道自己是否死亡还要听别人的命令吗?只要自己想死,自己总是能找到机会的,不是吗?天台前的景,或者是自己随意打翻的杯子的碎瓷片,或者是毒药,又或者是一条绳子。自己没有办法让自己不生出来,可是自己总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有办法让自己走向死亡。
死亡或许才是自己唯一的解脱。
尤青丝毫没有意识到女儿的不对劲,原本听着女儿这样的声音,有些想动怒,可是又想着女儿刚刚生下了孩子,产妇的心情都是不稳定的,不愿意再过多的刺激女儿,于是选择了妥协。
“那也好,你好好的歇着,我出去帮你把宾客们应付了,休息好了,明天记得再找宾客们过来。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宾客不宾客的事儿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千万不能让人抓了话柄啊。”
尤青说着就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嚷着。“姑爷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一些明明是生产的好日子,姑爷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那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哪有这样的事儿呢?”
纪罗绾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又似乎是没听到,其实听到没听到都没那么重要了。这桩婚姻最满意的其实只有自己的母亲,可是如今母亲似乎也发现了当初那样信誓旦旦的婚姻终究只是一个闹剧,终究是不幸福的,不圆满的,甚至是可笑的。婚姻内的两人都不愿意去配合,甚至一个比一个闹得更凶,闹来闹去,只要母亲下不来台,可是母亲偏偏不愿意怪罪自己的丈夫,偏偏只要怪罪自己,怪罪来怪罪去的自己变成了最后的受害者,就好像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自己丈夫的母亲。
纪罗绾其实已经无心去思考这些了。能怎么办呢?母亲在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怨恨自己不是个男孩,不能让母亲在这家中的话语权更胜一筹。后来,母亲生下了自己的两个弟弟,这才高兴了不少。可是再后来,母亲又生下了第三个弟弟,母亲认为是要时来运转了,可是自己的第三个弟弟偏偏又得了哮喘去世。自己记得当时自己的第三个弟弟死亡的时候,自己好一顿的哭泣,却被母亲一巴掌扇在脸上。
当时自己还是不明白这些的,不明白母亲这一巴掌究竟是为什么,却看见母亲一双猩红的眼。当时母亲骂的话,自己永远都记得。
“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好哭的。就是因为你这每天的一副丧气样子才克死了你的弟弟,就是因为你每天闷闷不乐的才给你弟弟招来了晦气。如果不是你,你的弟弟不会这样,我也不会这样,都怨你!当初生你的时候费了我好大的劲,可见你是个来讨债的坏家伙!”
纪柏瑄死的时候纪罗绾还小,指望一个年纪不足十岁的女孩子去理解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过于为难人,可是母亲的声音与话语的意思,自己都是能听懂的。母亲是那样的恨。原来恶意可以来个这样的没有由来。因为弟弟死了,所以母亲怨恨自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所以母亲怨恨自己,因为母亲不信,所以母亲怨恨自己,可是这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弟弟的死不是自己所导致的,自己是女孩子,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母亲的不幸更不是自己造成的,可是自己成了母亲最后的出气筒,所以自己不甘自己痛苦,却没有办法再将这个恨意转嫁到别人身上。因为自己曾经是恨意的承受者,所以自己不愿意再让更多的人成为这个恨意的牺牲者。
纪罗绾不觉得闷,甚至不想嚎滔大哭,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自己曾经以为人到了崩溃的时候,会是止不住的泪水,会是无休无止的谩骂,会是不禁的崩溃,可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曾经都是想错了。
等到人真正心冷的时候,是没有那些反应的。甚至比平常要更加的平静,释然就像是心中突然荒芜出来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显得无比的寂静寂静的让自己有些无所适从,寂静的甚至有些荒凉。原来这就是恨到极致,又无望到极致的感觉。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泪流满面,有的只是无尽的暮然,只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冷眼。
自己已经再也找不到什么希望了。自己也曾经想过去阻止这场悲剧,可是闹来闹去,自己却发现自己的力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的渺小,甚至自己的力量根本就是没有的。自己没有办法反抗母亲,没有办法反抗婚姻,没有办法反抗社会。用四姐的话说,这叫制度是制度,导致了自己的悲剧。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反抗制度呢?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反抗自己的命运,可自己所谓的反抗也只不过是死路一条。其实说到底,自己哪里算是反抗呢?自己只算是被驯化自己,算是用极端的方式一步步的被制度驯化,被社会驯化,然后被推动着走向自己既定的结局。能有什么既定的结局呢?人人的结局都是死。只不过有人是含着笑,寿终正寝,有人是浑身麻木,然后自我摧毁。这两种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死亡的早晚。
纪罗绾越想越觉得崩溃,越想越觉得无望,可是生产带来的疼痛此刻还没有消下去,她想要一头撞在那床单上面,却因为身上的疼痛而又无力的躺在床上。
外头与里间是截然不同的一片景色。外头人等了一宿期间,有人回房中休息了片刻又过来,甚至又吃了个早膳,然后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笑盈盈地祝贺着。没有人觉得一个孩子的出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人人都说多子多福多子多寿,一个孩子的出生,便是意味着家族的兴盛,所以人人都觉得孩子出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没有人去考虑里面的产妇是什么样的想法,人人都想当然的认为,既然有一个新生命的降临,那么作为这个生命的母亲,孩子的母亲除了高兴,就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了。
他们无法理解,他们也不愿意理解,不去生育孩子的人被视为是异类,不希望孩子降生的人被视为是大逆不道,可是他们却没有想过,这无意中是剥夺了人选择的权利。
纪罗绮恐怕是唯一能理解的人。在听到里头传来诞下一个男孩的消息的时候纪罗绮险些就要一失手,将那杯子打翻。动静换来了旁边人不满的目光,姜阮涟连忙笑了两声,将杯子又扶正赵丫头过来,把洒出来的茶水擦掉,然后勉强的打圆场。
“都说绮四小姐跟绾六小姐玩得好,开始我还不信,现在我是信了,大家瞧瞧六小姐生了孩子,四小姐这样的高兴,一时间手上的杯子都没拿稳呢。这杯子没碎,是图个完完整整的好彩头,这杯子碎了,倒也算是碎碎平安不是。”
众人听到这话都笑了出来,原本便因为里头有新生儿降临而感到高兴,此刻听着这样一番话,心中的笑意更甚了几分,连连说姨娘说的对。纪罗绮已经无心去听这一番打圆场的话,却也知道这番话今天是必须说的,于是不做过多反应,只是木然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纪罗绾应该会彻底绝望的。拼死拼活的为了不让这个孩子出生,可是最后这个孩子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纪罗绾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是自己努力后无果,不但阻止不了自己的悲剧,甚至还亲手造成另一个人的悲剧的悲痛吗?还是自己生下了一个自己的牢笼的无力呢?又或者干脆是绝望,觉得自己解决不了自己的一切矛盾,觉得自己拯救不了自己,也拯救不了他人呢?
纪罗绮几乎不敢再往下去想。纪罗绾的绝望她已经无法再去想象,想来想去,却想起了曾经的一个人。温舒宁。那个拼了命想逃出家庭牢笼,最后却被迫走向自杀的温舒宁。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会成为一个女性学者,却最后被家庭强制配了婚姻的温舒宁。那个宁死不屈的温舒宁。
纪罗绮害怕的手都有些发抖。已经死了一个温舒宁,纪罗绾会是第二个吗?
屋内的人早已走空了,人人都盼望着去看一看,那新生的孩子或是看一看,产妇却说上两句,恭喜再讨一个好彩头。纪罗绮几乎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抖着手指头,想要扶着椅子边站起来,最后却只能抱住姜阮涟的腰。她将面颊贴在柔软的布料上面,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小娘,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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