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周玉仪的院子回了自己的院子,纪罗绮提笔写了一封信给罗广明。原本打算将罗广明在这里安顿一段时,日早些把事情解决了,早些让人走。虽说东北并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可是如今的北平也并不见得就是多么太平的地方。明面上的争斗和背地里的暗流涌动究竟哪一个更危险,连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清楚。总归想着早些让人远离是非的好,许多事情都还需要从长计议,长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呆着,迟早有一日出了岔子。现在城中有多少眼线,又究竟埋伏着多少危险,这是人所不能够料及的到的。
纪罗绮将写好的信塞进信封,用封口的印泥封了,在上头盖了一个前些日子自己专门出去找人新刻的章,招招手让南乔过来。南乔放下手中的活,两三步过来,纪罗绮把那封信递过去,有些略微烦躁的揉了揉额头,说道:“把这封信交给大哥,让大哥帮我寄了去。大学的时候有同学,现在在外地,前两天还给我写了封信来,现在我总得给人家回一封信。”
一旁站着的北栀略微拿眼睛看了那信两眼,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瞧着南乔就要拿着信出去。
正好这时候外头有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北栀两三步走过来,将茶水点心摆在桌上,一面状若不经意的扭头去看那信封。
“小姐倒是重情重义的说起来,小姐毕业也有段时间了,那些同学倒是还联系着呢。”
“是了,毕竟是曾经一起同过窗的感情,曾经一起读书的那段日子,如今想起来倒也觉得颇为美好,自然没有忘记的道理。”纪罗绮说着轻笑两声,又从底下抽出一张纸来,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拿一旁的钢笔。
她并没有正眼去看北栀,说的话也类似于闲聊。南乔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左右看了看之后仍然捏着手里的信封率先出去了。
“小姐的字倒是越写越好看了。”北栀笑着凑过去看了看纪罗绮的字,“不过说起来那封信,何必劳烦大少爷呢?大少爷在那头工作也是繁忙的,自然交给我,我去让咱们家给小姐寄出去就是了,家里头自然有专门管这个的小姐说是不是?”
纪罗绮头也不抬,仍然自顾自的往下写。“是这个道理,不过大哥更方便些罢了。”
“那能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家里头的自然是专门为家里头的服务的,岂不是更方便一些吗?大少爷那头用的还是职务之便,搭档真不如咱们家里头的,想怎么用怎么用,小姐就是一天寄出去千八百封信,那又能如何呢?”
纪罗绮听了这话,只是嘴角含着笑,轻轻的点点头。眼瞅着一行字已经写完,北栀凑过去边看边念了出来。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北栀只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眼,略微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说到:“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这两句诗了?瞧这不像小姐平常喜欢写的,小姐平常不是更喜欢李清照那类的吗?”
纪罗绮收了笔盖子,并没有再往下写剩下的两句,随手将纸给了北栀,身子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面,手撑着脑袋。“偶尔换换风格也是好的,况且这首诗我向来是喜欢的,只不过平常不写罢了。”
北栀把那张写了一句诗的纸攥在手里,手指尖上出的汗捏湿了纸的一角,不知道该把这纸放下,还是拿起来拿在手里的时候,只觉得这纸似乎轻飘飘恍若无物,又似乎沉重到有千斤重。她捏着纸尬笑两声,走到一旁去将纸放下,不知道该再接一句什么话。
纪罗绮将手放下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北栀,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说起来你也算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虽说之前是母亲那边的,可是母亲派过来的人自然就是母亲的意思,原本就是母女感情,你说是不是?”
北栀听到对方这话更是不敢再多有动作,只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点头说正是这个道理,大太太自然是十分关心四小姐的。
“行了,我知道了。母亲对我自然是舐犊情深。”纪罗绮说着直起身子来,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去,半闭上眼睛,挥挥手说道,“你去帮我换一杯茶来吧,这茶有些凉了。”
北栀听到这话如蒙大赦,顾不得擦拭自己额头上沁出的细汗,连忙走上前去端起茶杯,快步的带着茶杯出了外头。
纪罗绮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其实在这家中有些事情早已是被自己看的分明的,比如说究竟哪些人真正是自己的人,哪些人是别方派来的,又或者哪些人是母亲的人。说到底哪些人是母亲的人这原本是不重要的,原本就是自己的母亲,再怎么样总不至于害了自己,可是如今瞧着母亲派来的人,现在却胳膊肘往外拐,没有一心一意的向着自己,反而想要将自己的行踪报告给母亲。
她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自己并不能够指责对错。若是非要站在旧时代的角度,上面母亲堪称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世家小姐的典范,豪门望族出生,又在这头做了豪门长媳,将那样的一个大家族打理的井井有条,这么些年来未曾有过半步情差踏错。
在旁人看来这已然是一个女人能够活出来的最好的成果了。可是凭什么女人就一定要温婉贤淑,凭什么女人就一辈子是男人的附庸,凭什么女人的一辈子只能够在后院里面争斗,究竟是凭什么呢?自己也想不明白,可是总归觉得不该是这样,女人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天地,如果没有人开这个先河,那么自己就要成为第一个人。
她并不是想疏远母亲,这是自己的理念,跟母亲的理念背道而驰,两相争夺之下,必然要有取舍。自己究竟是爱自己的母亲,还是更爱自己的真理,纪罗绮从来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自己爱母亲,可是自己更爱真理,所以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自己不可避免的要失去一些,比如要跟自己的母亲有所冲突。这原本是自己不愿的,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退缩的余地。等到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将一切事情都解决之后,自然有朝一日,自己会跟母亲说清楚。
有朝一日天下女子的思想全都得到开化和启发之后,自然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母亲会理解自己,母亲会支持自己,母亲会再一次成为自己的母亲,两人会再一次是亲密无间的母女。
纪罗绮知道这些事情,或许此刻说起来还过于遥远,可是她总是相信的。相信一个奇迹的发生,相信自己所坚持的终究会有结果。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只能有相信一个选择,别无他选。
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条希望极其渺茫的道路,自己一知道自己的路走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路其实是很好,一眼看到头的就像是在悬崖上面走桥边走桥边断自己所能做的,只有一直往前走,没有半步回头的余地。一旦回头,背后就是万丈深渊,一旦回头,世俗的旧礼教会迅速的将自己吞没,等到许多年之后,自己再想起自己的现在,自己甚至会成为自己的批判者。
她于是只能时时刻刻紧绷着一根弦,只能时时刻刻的铭记着自己的任务,只能时时刻刻的坚定着自己的想法,纵然知道这样子对于自己,对于母亲都是一种折磨,可是也别无他选。人的一生总要有追求,人的一生总要为追求奉献些什么,没有人的成功是轻而易举的。
纪罗绮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功。但是总归是事在人为,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成功的到来,那么成功便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边。
北栀自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屋子里经历着怎么样的天人交战,只顾着出门之后,如梦大赦的喘了好几口气。原先一直以为四小姐纵然看透了,可是总也爱着大太太的情面,不会对自己有所动作,况且抛开一切不谈,自己总归还是一颗心为着小姐好。
虽说自己不知道现在小姐究竟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可总也能察觉出来这条路的路上布满荆棘,况且尽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人说镜头是一个新世界,有人说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极其混乱,极其肮脏,极其造反,天罡有违人伦的世界。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她不去想,也不愿意想明白。
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她自然是一心向着自家主子,尽管是大太太派来的人,可是这些年来自然是处处为了自家主子。若说这次的动机到底是极其简单的。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主子往火坑里面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着这家主子走上一条离经叛道的道路,到时候百年之后,人们说起自家主子没有半分夸奖,只有责骂。
北栀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这才选择了与大太太联合。大太太总归是小姐的母亲,大太太这么多年来能够屹立不倒,必然大太太所想不会有错。小姐或许会恨自己,会怨自己,或许会恨大太太,怨大太太,可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小姐总归还能想过来。
想不过来也无妨,自己心甘情愿做了小姐安稳人生路上的垫脚石,只为着小姐的一生平稳。哪怕小姐一辈子都恨怨自己,又能如何左右自己已经将一个中仆的心尽到了。自己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小姐生,为了小姐死,那么如何自己又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误入歧途呢?
北栀这样想着,手上抓盘子的力道都重了几分,她握着手里的盘子暗暗较劲,心中总想着小姐暂时不理解自己,没关系,小姐哪怕一辈子都不理解自己,也是没有关系的,自己总会为小姐做些什么,自己总要为小姐付出。
姜阮涟这头对于那头的事情自然是浑然不知,屋子里头的人先前才刚刚商量好了,既然要酿青梅酒,也不必扫了兴,等过了这两天让厨房那边送上好的清酒和梅子过来,尿好之后拿出去布施就说权当是为了太爷祈福,这样子名正言顺,别人看见了也不能说什么。至于桂花蜜的事情当时当真是个好主意,只不过还得等等秋天。不过眼瞅着秋天,也就是再过一段日子的事儿了,总觉得今年的时光过的格外的快。
于是一屋子的人就欢欢喜喜的拍了板,姜阮涟笑着让丫头们出去且先各干各的,丫头们也笑着答应了一窝蜂的又从屋子里头出去。
紫嫣等到人都走光了之后留了下来,望着小丫头们出去的身影,瞧着那一件件色彩斑斓的衣裳,忍不住的说道:“姨娘,平日里是该管管这些丫头,您瞧瞧这府里头哪个院子像咱们院子这样子宽松的?且不说别的事情,就说这把所有丫头聚在一块儿,说笑谈天,别的房里头就是少有的。”
姜阮涟笑着摇摇头,这话紫嫣不止说过一次。“能有什么的。左右都是人,我又何必过于为难人家。我以前也过过这样的苦日子,那时候我还不如在这家里头做丫头呢,我是那样的日子过来的,何必再去为难别人呢?”
“姨娘也别怪我多嘴,我居然知道姨娘是个心好的,可是这家里头啊,向来容不得人太心好。尽管您这样子,丫头们是活的宽松了,也更高兴一些,不至于像别家那样子,难免哪天得罪了这些丫头,丫头们恶从胆边生闹出什么事儿来,可是总归呀,这主子和丫头还得分的明白。”紫嫣说着,将声音更压低了几分,“自然不是要您端什么架子,只是这家里头的情况不比前两年了,外头也乱哄哄的,家里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姜阮涟听到这话的时候,顿了顿,总归不过是一口叹气。的确,这家里头比自己多年前嫁过来的时候是变了许多的。自己刚过来的时候,这家里还是人丁兴盛,一个接一个的年轻面孔,从自己面前走过。那时候现在的许多人都还小小的,有的人才刚出生。只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不少人都长大了,跟自己之前见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更有的人早就已经早早离开,想要再见一面,不知道是哪一天。
或许知道人生的分离是人生的常态,每个人的人生总归是自己一个人的旅途,会遇到不同的人,相处不同的时间,而这个时间究竟是多长,又或者这个时间究竟有多少,这是谁也说不明白的事情。无数人在不知不觉中就与自己生命中的某个人见了最后一面,至此之后,山水不相逢,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往来。
姜阮涟在这家中呆了这么许多年,纵然有些事情仍然不是自己所能看透的,只是说起来的时候却总是少不了叹惋。
她略微低垂,下眼睑眯着眸子,看着自己手上戴着的蓝田玉镯子。这是自己从前无论如何都带不起的华贵东西。最开始自己来这个家里的时候,与这个家中众人格格不入,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从乡下来的野丫头,的确自己是这样的。当时连几个下人都敢轻慢自己,自己只说了两句,却从未有过过多训诫。哪怕过了这么许多年,也总不愿意端着主子的架子,若非在外头,必要在屋子里的时候,总想让屋里的下人自在点,再自在点。
自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导致的,无非是不想忘了自己以前的日子。自己的出身,自己得一辈子记着,否则便对不起,辛辛苦苦将自己送出来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弟弟如今怎么样了,不知道父母如今又怎么样。一晃自己已经是许多年再没有回去过。
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的生活习性有时候都染上了这个家里头的奢华迷废,有时突然意识到的时候,总是让自己心惊,所以自己总想着对家人宽容些,别把那些主子架子。这是自己唯一能剩下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真的把下人当了,下人如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那么自己似乎就真的彻彻底底的跟那个小山村断绝了联系,跟那间茅草屋断绝了联系,跟那生锈的木门断绝了联系,跟自己那间小小的有时会有蛇虫属于侵扰的卧房断绝了联系。
自己总还想保持这些什么。
于是最后变成了一口叹气,她笑着回应紫嫣。“罢了罢了,你向来是一片真心为我好,我如何不理解你呢?”
(https://www.biquya.cc/id164133/6961826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