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平城晚春 >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话虽如此讲,道理却并非如此。冯太太命人为纪柏珩布菜,纪柏珩也笑着接了,而后并不说话,只低头吃饭。
侍女们在亭外站了一圈,各人手中拿了一把扇子,轻轻的扇动着,以避免有被吸引来的蝴蝶打扰了主子们进食。四周的树上不乏家中饲养的鸟雀之类的物什,因着冯太太喜欢,家中总多山喜鹊。各自站了一枝树头,此刻叫起来倒不觉吵闹。风一吹树便摇,山喜鹊们散漫惯了,也不在此处多留,只一跃,便携了自己那为冯太太所喜的长尾飞入那似湖般蓝的天另寻去处了。
一顿饭吃的沉默。两位少奶奶因怕手上的镯子发出声响,早早地将镯子褪了去由丫头收走来。两位少爷也各自吃着饭,只瞧着倒比两位少奶奶要放松的多。大少爷右手肘撑在桌上,二少爷进食比哥哥略快几分。冯太太便更不必讲,丈夫不在便是她当家,平日虽有些事需与长子商议,但实际上来中大多事务还是她作主,因此便自由几分,腰板也挺的比儿媳直几分。
正餐用过,冯太太用帕子擦了嘴,丫头将桌收了,端来几碗鱼汤,换各在各人面前放了。
冯太太最先端走碗,一边搅着鱼汤中飘起的几块鱼肉一边与纪柏珩笑道:“平素瑞儿在时,偏爱奶油蘑菇汤、玉米浓汤那类的,甜腻腻的,倒叫人恶心。好容易赶上他不在这儿,回老家见他爷爷去了,今日早刚送的小鲫鱼,用冰存着,早早便熬着,又叫人将刺剔了,也知你家中不缺这个,只不妨尝尝我们这边与你们那儿的是否有不一样的。”
纪柏珩闻言对冯太太略微道谢,伸手端起面前的瓷盅,将鱼汤轻轻用勺子搅了搅,而后盛起一勺将那奶白色地汤汁放入口中。品过片刻,用余光瞧了众人均略微有些放缓的动作,将瓷壶复又放在桌上,抬头笑着与冯太太讲话。
“倒确实是不大相同。我们家那头注重个原汁原味儿的鲜香,调品放的极少,重的是个鲜美。您这头喝的似乎不止于此,除了鱼的香味儿,旁的调味品倒也颇多,只是彼此搭配得当,可见厨子下了功夫的。”
“倒是如此的。”冯太太又喝了一口,“讲来你们年轻人不大爱的,这鱼汤倒是夏末秋初补身的好东西,只是不可过了,不然难免的上火,传出去倒惹人笑话了。不过讲来你们年轻人有时贪凉,前两日我这二儿子还喝冰杨梅汁呢,讲来可也难为了厨子。”
冯二少爷闻言也放下碗,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母亲讲这些作甚?年轻人一时玩闹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冯二少爷话一讲完,亭内众人瞬时都笑出来,连大少奶奶都用手帕掩嘴轻笑了两声,唯二少奶奶倒笑不出,只用手帕掩着嘴随意的与众人做了个样子便作罢了。
一时间笑完了,纪柏珩摆摆手接了话:“诶,冯二少爷讲的也不无道理,年轻人总如此的,我们家里四妹妹,从夏初至夏末,各色的冰镇果子并冷调果汁流水似的往过送,这几日仍未断呢,量少几分罢了。茶都不常喝,家中人闲来无事时泡的青梅酒,大多入了她院子。为着这,专门给她开了冰窑,只是水果果汁一类的大多是现品.因此不过是几瓶酒罢了,倒专门一个房子。”
“不妨事不妨事。”冯太太摆摆手,将瓷盅放在丫头手中的盘中,“小姐们平时娇纵些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家中左右不缺这几个钱,难不成便缺了?莫讲你家小姐,便是我这两个儿媳,平日哪个是省的。”
两位少奶奶听到这话后均缄口不言,只低着头,任由婆婆与外头人讲自己什么,却丝毫不分辩的。
纪柏珩并不刻意去打量两位少奶奶,只进门时大略一眼便可看见两位少奶奶盘的周正的头发,只擦了一层粉又点了些胭脂的样子,连发髻上也反见着几支银钗,首饰都是珍珠的,唯手腕子上一只玉镯子大约是蓝天的。体面却不华贵,见客尚且如此,可见平日里的开销并不会如冯太太所言一般。
思及此处也不免疑虑,冯家对少奶奶教管如此严苛,怎么倒养出冯瑞宇那般的儿子来?哪怕是冯家两位少爷也没个那般做派的,为何偏出了个冯瑞宇,倒有几分蒋世陈的样子,可见或许是小儿子,上头哥哥争气,他便放纵了。
众人用过了鱼汤,自然不喝的见了底,有下人来收了桌子,等下便自在这头用饭。又讲另一处已备了茶点,请众位移步去那头聊闲。
过了那头布置便随意了几分。亭子里头正东设一张榻,榻前一张红木圆桌,圆桌上摆了三盘子点心并一杯青柑茶。冯太太便在榻上坐了,有丫头为她揉肩。
北边相同样式的两把红木雕花带扶手的椅子,上头铺着一张金丝绣四喜临门图样丝绸面垫子,旁边各一张漆红剔花圆桌,桌上摆三盘子点心并一杯安吉白茶与一杯玫瑰香茶,桌旁又一张红木雕花无扶手的椅子。两位少爷并少奶奶各自坐了,待女拿出刚刚收起的玉镯子为少奶奶又重新戴上,而后便侍立在后。
纪柏珩的位子在南边。仅他一人,摆放与那头的相同,只桌上的茶为大红袍,椅子上放着的垫子是金丝绣团花纹织锦绸面。纪柏珩只大略看了一眼,由下人领着去了自己位子坐下。
亭子外头绕了纱帐,自有侍女拿了团扇在纱帘外候着,为着里头人赶了外头入帐子的飞虫。
纪柏珩坐了位置,望了望几位少爷少奶奶身后的帘子,并不去看杯中是何种茶与桌上是怎样精巧的点心。心中盘算着自己所带的人此刻在何处,大概何时能结束现在的虚假场面。只心中如此想,面上仍是端了茶杯细嗅,而后向冯太太赞了这茶叶的香气。冯太太也笑着回了两句,客气着让身旁人去取一罐来,被纪柏珩谢绝。
期间冯家两位少爷倒不免的说几句话,无非也便是场面上的套话与几句无关等要的事。两位少奶奶则是一言不发,只喝了几口玫瑰香茶,连面前的点心也未曾吃超过四块,无非各吃一块罢了。
纪柏珩越待越觉无聊,用过点心后冯太太也并未多留人,命大少爷领了人出去,纪柏珩在门外上车,大少爷自回冯公馆。
且说纪柏珩走后祁永年便得了消息,责了妻子欺瞒,本欲自己过冯公馆,又被劝往。思及自己人在纪公馆。便止住了步子,仍自去用饭,言说且等纪柏珩回来,并问及纪罗缊何日回来,均被糊弄过去。
纪柏珩坐了车回了经公馆门口,下人开了门,纪柏珩上了轿,轿外人问少爷去哪头,纪柏珩本欲去二房那头,略一顿说先回三房。
且说纪柏珩刚走大房便得了消息,周玉仪听着话手上动作仍未停,只说随他们去便是了,又问今日中午老爷可去陪太爷与太夫人用饭,得到肯定回
复后便让人下去准备了。倒是本是过来陪伴母亲的纪罗绮闻言略抬了一下头。
周玉仪自然注意到纪罗绮刚刚的神色,待人走后命人关了门,将手上的活计放下,问道:“怎的,觉得有什么不妥?”
“未曾。”纪罗绮摇摇头,“只想着如今八妹不在,家中也将无事,何故三哥去了冯家。”
周王仪摇了两下扇子,并未揭穿女儿,说道:“两家毕竟有亲,纵然你八妹不在,但并非和离,家中人都走一趟,连蒋家都走了面子,唯冯家缺了,不是正经。自然得去想个由头,全了两家颜面不是?”
纪罗绮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嗯一声点了头。周玉仪见状也不恼,她自和女儿与常人不同,也不愿通紧了。只叹一口气,将扇子放在桌上。
“罢了,你想这些做甚?左右翻了天去也是二房的事儿,不连累家里,便与咱们无甚关系。你有空操心他们,倒不如操心自己的好。依着我看,倒不如将你那英文教员的工作辞了去。虽讲现在读书上学堂的小姐不少,但出去做工的倒底少见。前两年我只当你孩子心性,如今你也不小了,不成亲便罢,只这做工做活算什么的?你辞了去,家中不缺那几个钱,你那一月的新水只怕不够一件衣裳的。待你辞了工,若想读书仍去读的,若你有心思,香港那头待几年,全当消遣了。”
纪罗绮闻言面色一僵。母亲有些时日未与她讲这些,如今忽的旧事重提,若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便是又有什么想头。她并不管家里头如何想,左右都是不重要的。如今只是她的第一步,往后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她只能前进而不能后退,若往后退了一步,只怕再想迈任何一步都是难如登天。而为了她的目的,她必然失去什么,她自知这是一条举步维艰的不归路。
“母亲不必多讲。若有人与您说了什么,您只叫他们来寻我,有什么大可与我讲,何苦欺母亲心善?若母亲有什么别的想头,也请收了去,我自有我一看道理。女子又不是天生比男子少了什么,何必日日守旧宅?女子应能自己选择去处,而不是听看他人摆布!”
“你!”周玉仪听罢,先是伸出一只手指去,而后手指却垂了下来,落在桌上,满脸愁色的便偏过头去。“你如何便是不明白呢?外头今日一个说法明日一个说法,日日不停,哪里信得的?尽可被消了去才好。你一个如此人家的小姐,何苦被骗了去,与他们同流合污呢?不过是些底下人做春秋大梦妄想拉了咱们下去他们享福罢了,怎么偏生你便信了?那些话我也多少听过,他们针对的便是咱们这种人家,你与他们同谋,哪里是正经?早日迷途和返罢!”
“母亲!”纪罗绮站起身制止了周玉仪的话,“您总认为西洋玩意尽是坏的,那是因为您生不逢时。您认为结束安稳日子的是西洋玩意儿,可实际是所谓皇上的失败!您认为曾经的日子好,可世上有几个王府,又有几个如咱们一般的人家?咱们自然吃喝不愁,可底下又有多少人卖儿卖女,您不知罢了。哪怕是如今。大多数人的日子仍然艰难,皇帝在不在根本不重要,只要思想在,谁管都一样。”
周玉仪自然不理解这些话。她总认为是所谓的新时代结束了她母家的辉煌,又认为是现在的河谷之众教坏了她的女儿。从出生开始便是特权阶级的人,永远不会认可什么人人平等之类的话,在他们看来,底层人民永远不可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也永远不配与他们平视。他们不顾底层人民的死活,一切的民众都只是臣服于他们被他们支使奴役的工具。他们站在钱权的顶端,嘲笑地基的凄苦。
周王仪短暂的沉默了。在关了门窗的屋子里,母女二人一个坐在实木雕花线空雕栏柏长青椅背红木椅上,一个站在石制嵌金玉石地砖上,良久的沉默。久到纪罗绮已将周玉仪看了一遍,看见了对方发饰下难藏的两根银丝,看清了对方那华贵繁琐的打扮,看到了对方裙下的三寸金莲,看见了对方闭上的双目。纪罗绮只觉站的有些眩晕。
“你真的和此想吗?”周玉仪复又睁眼,两只眼珠子几乎要黏在纪罗绮身上,身子略微前倾,“那些人的死活有何要累,你又何必为了他们自降身价?过往种种且不论,只说如今。若非前些日子听见你太爷与父亲的话,我何苦逼你?现在的局势大抵你比我清楚,英文教员白白给你惹麻烦不说,更不是个长久的差事。你若真有想,家中的产业我为你求一处,又有什么不好?”
纪罗绮甚至于不敢去看周玉仪殷切的眼。母女二人观念不同,破了天去也不能相互理解。若她应了,她又如何对得起一个个轻薄如纸的生命,若她不应,她又如何对得起母亲的一退再退,万般成全。世上安得两全法。
两相权衡,纪罗给终于又如过往几次一般,狠下心将头一偏,不去看母亲的脸色。“我心意早已明了,这十年来母亲与我讲了许多,我可曾有一次应了?母亲不必再费口舌了,如何种种,都是我自己的选,谁劝都一样。”语毕,纪罗绮几乎是用疾步走到屋前开了门,快步走出后一把关了那两扇门,将周玉仪的未呼出口的一声“绮儿”并周玉仪一同隔绝在身后。
她不知应如何面对,她平生为教不多的几次退缩。她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因为害怕,因为痛苦,因为割舍不下,所以选择了躲藏。自古无人,手可摘星辰。
纪罗绮出了周玉仪的院子,在院外时身旁跟着的北栀问小姐往哪儿去。“去姨……”兄罗绮将说出口的姨娘二字顿了一下,最终在进轿子时改了几言说且先回房罢。于是有人掀了菊青绣缎轿帘子扶她进去,轿夫抬了轿子往她住处去。
自回住处,纪罗绮便让人退下且先自己一人待着,屋内下人自去外间坐了听传唤。午间用饭时周玉仪那边珍珠来唤,纪罗绮言身子不大舒服,未曾让珍珠进门。珍珠没法子,在外间时与北栀讲了几句劝劝小姐之类的话,仍回去交差。周玉仪闻言也垂下眼,一顿饭静默无声,唯姜阮涟想着一阵子过了中午去瞧瞧怎了。纪罗绮中午间休的晚,大致要一点多钟了。
用过饭后,周玉仪不留人,众人各自离去。
姜阮涟在院外上了桥,一路去了纪罗绮院外。紫嫣前去敲了门,屋内开门的是南乔。
“南乔姐姐,我家姨娘来看看四小姐,不知四小姐歇了否?”
是姜姨娘啊。”南乔将门大敞开,“小姐自从太太房里回来就不说话,正巧姨娘来了,问北栀她也不答,真愁死人了。”
南乔边说边带她们进去,在门前的时候碰见了北栀,北栀似乎本欲说些什么,但仍最终只是向姜阮涟行了礼去。
姜阮连让紫嫣在外候着,自己自行掀了竹帘进去。从外头入,掀了纱帘进了厅内,复又掀了珠帘入了里间,帘子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阵响声。
“不是吩咐了不许你们来吗?”纪罗绮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床帐子合着。
“怎的是我也不能来了吗?那这倒是屏蔽的齐全。”姜阮涟边说边笑着走近了,将鞋脱下,放在外头,抬脚上了那千工百步床。一路往里头走,绕过外头的陈设,进了里头的床帐子。
她略微掀开那床帐子,纪罗绮倒有几分意外之色,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问道:“小娘怎么来了?”
“中午的时候,珍珠姐姐讲你这头身子不大舒服,可是我瞧着昨天人还是好的,我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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