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天机衍的身后，接连几声跪地的声音，却不知是因为跟随他这位大祭司一起跪拜，还是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吓得腿软。
“我……”石柔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若是可以，她一定会在天机衍起身的那一刻就飞速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现在却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一股庞大且镇静的力量将她牢牢禁锢在座椅上，只能僵直地保持手扶座椅、垂目而下的姿势。
这一幕落到衡詹长老的目中，越发觉得石柔目无尊长，妄自尊大！其他几位长老也面带惊诧：这丫头竟然真有胆子接受大祭祀大人的跪拜？！
很快的，石柔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念一动，乾坤龙戒再度出现在，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戴在指间，而是摊开在掌心里。
乾坤龙戒一出，刹那间所有人都熄了自己的心思，六双眼睛齐齐盯住那没黑色龙纹戒指，目光仿佛长在上面一般。
——那消失了六千年，掌控了暗影司所有的杀招困阵、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戒指，终于重见天明！
“每一个乾坤龙戒的主人都将是暗影司的主人，每一个暗影司的主人都必然会成为凌霄派的执掌着！”
玄德道君曾说过的这句话，又再度划过石柔的耳边。可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石柔想要的，也是她完全不敢要的。
她石柔算什么东西？何德何能？若是敢一头扎进这种汹涌的漩涡里，恐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微微沉吟，平复心绪，石柔对天机衍认真地说道：“大祭司大人实在太过严重了，快快请起，晚辈现在行动不便，无法扶您起身，还请您饶恕我的罪过。”
不等天机衍开口反驳，石柔继续道：“晚辈此次来云山，一来是想走访暗影司，二来也是为了完成师尊的嘱托，将这枚贵司的至宝奉还给您。”
二长老猛地抬眼看向石柔，惊诧地看向这名态度认真且郑重的少女，竟然还有人能对大祭司大人的承诺和恭请毫不动摇，对乾坤龙戒所到来的利益毫不动心？！
衡詹长老的目光闪了闪，却没有任何行动。
“您在撒谎。”天机衍苍老的面上，一双能看透世情的眸子。
“啊，当然不……”
“您在撒谎。”天机衍那双睿智的眸子里，蕴藏着淡淡的、不容置疑的笑意。
“我是说……”
“您在撒谎。”
“……”
天机衍如此笃定的语气，令石柔所有的话都被迫吞进肚子里，望着眼前明明半跪在地、却仿佛早已掌控一切的老者，石柔突然有些泄气：“请您先起来吧，您这样让我根本没法好好说话。”
天机衍的眸子又变得温和了一分：“司宗有命，自然不得不从。”
随着天机衍起身，几名长老也如失魂落魄般晃荡回了座位，谁都听得出，大祭司大人已经认定了这个叫做石柔的小丫头做暗影司的主人，没得商量，也决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决定。他们所需要做的，就只是服从。
在退让了一步之后，石柔知道自己恐怕还要退避无数步，可依然挣扎着想要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上：“那个，大祭司大人……”
“天机。”
“……天机大人，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历代暗影司宗都是什么修为？”
“无一例外从洞玄境开始，直入大成境界。”
“作为暗影司立足于世，不被排挤、毁灭的倚仗是什么？”
“司宗大人的德望与修为，还有配合乾坤龙戒的绝强杀阵。”
“我还有一个最后的问题，暗影司已经与世隔绝多少年了？”
微微沉默一瞬，天机衍道：“五千年。”
五千？这个数字与石柔所想的有些出入，但出入也不算太大。只不过这样一来，她对眼前这位老者的评价，又得要提升一个层次了。
“那么，您认为，我又有什么资格，什么必要来做这暗影司的宗主呢？”石柔说的极为恳切。
此话一出，就连对石柔颇有意见的衡詹长老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女。
能够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动摇，能够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坚守本心，这本就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事。
“您在质疑自己的能力吗？全无必要，您是上任暗影司宗、玄德道君大人指认的继承者。谁若是敢质疑您的身份，让他找上任司宗理论去。”大祭司狡黠地道。
石柔争辩：“可这枚戒指之所以会在我手里，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在师尊身边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不。若是那位大人认为您不合适，他一定会带着戒指一起长眠，而不会允许它时隔六千年后重见天日。因为他信任您，一定能够做好，做到。”
石柔真是哭笑不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见石柔沉默不语，天机衍道：“您有兴趣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吗？”
“请讲。”
“从前有一个工匠，他有一手巧夺天工的技艺，他想选择一个合适的传人，将这门技艺传授下去。于是他一直在多方面考察他最优秀的几名弟子。可有一次，他外出办事，却深陷困境怎么也无法回来，这下可好，工匠家里立马闹翻了天，几名弟子争相抢夺他的基业，都认为自己的技艺最高超。”
天机衍一开口，石柔就明白他在讲什么，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好在这位工匠还有位帮忙烧火熔铁的朋友，也是这间工匠铺子的合伙人，在铺子里也算得上极有分量的人物。假若你是那个朋友，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选出我认为合适的弟子，扶持他，等待工匠归来。”
“没错，那个朋友也确实是那么做的，而且一开始还非常成功。只是被外力扶持起来的弟子自然无法服众，没多久也出了意外，然后那个朋友被迫又扶持了另一名弟子。如此演化下去，你觉得多久以后，那个朋友便没了影响力？”
石柔神色一紧：“我原先预计是……五百年。”
“嗯，他把这个时间延长了一倍，可惜啊……人心永远都是变幻莫测的，尤其是新一任的工匠铺子的主人对他的合伙人并无情意，他们虽然只懂打铁，不懂烧火熔铁，可久而久之，也培养了一批新人旁观学习熔铁，也学得有模有样。”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了。”大祭司意味深长地一笑。
石柔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寒意，仿佛看到了当年凌霄派暗流涌动、最终爆发内乱死伤无数的情景。
好一会儿，石柔涩然道：“既然凌霄派根本不需要两个监察体系，暗影司也有您在此坐镇，那么您坚持让我任司宗又有何意义？”
“当然有。”天机衍忽然正色道，“我，以及我身后的暗影司，数千年来一直企盼着您的到来。”
……
“为什么您一定要坚持让我任暗影司宗？”
“因为除了您以外，没有其他人适合那座光明殿，而且，您也已经操纵过光明殿里大星衍术的阵法了，不是吗？您已经获得了光明殿的认可。”
大星衍术的阵法？石柔嘴角一抽，就是那东西，差点没把自己玩死！她可不敢再随便乱动。
“可是我的修为太过低下，也无德望，根本无法服众。”
“您会成长，您要相信玄德道君大人的眼光，也要相信我的眼光。”
微微一顿，天机衍静静说道：“而且，成为暗影司宗还有一个对您来说十分有益处的事情，那就是您自身的修为会飞速增长。大星衍术的可怕之处在于，修炼到高深境界便能够扭转时空，加速或减缓某一空间内的时间流速，这对于修炼者来说有多大的意义，想必这点您在与玄德道君大人和我遗留的那缕神念相处之时，已经感受到了。只要您愿意成为暗影司的主人，光明殿就会为您开启。”
“……”石柔陡然间陷入沉默。她不得不承认，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动摇了。假如真能拥有比其他修士拥有数倍、数十倍的时间来修行，那么她在攀登无上真仙大道的路途上，也会多出几分把握。
罗刹天里，妖狼所说的仙、妖、魔、佛，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而与萧九辰在世界外的混沌乱流里的一行，更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可越是如此，石柔反而越没有被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给砸晕，相反，心中警惕之极。
她当然知道，一旦踏上暗影司宗的宝座，就等同于瞬间拥有了无数的奇珍异宝可供使用，无数的人才可供差遣。
可不管眼前这个馅饼是多么的诱人，石柔深知，有多大的权势，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而背负着重责前行的人，通常都会深陷泥潭。
她绝不会认为天机衍只是为了完成“掌乾坤龙戒者，为暗影司宗”这样承诺，才请她登上暗影司宗的宝座，更何况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凌霄天斗会第一名弟子的光环，玄德道君和光明殿的认可，都不至于会让天机衍如此的推崇。
石柔隐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但这种直觉，她绝不会忽视。
石柔神色一正：“很抱歉，虽然天机大人您如此恳切地希望我能成为暗影司宗，但恕我无能，无法担任这个职务。”说着，石柔将乾坤龙戒从手指上取了下来，放到了身前桌案上。
这一幕，令二长老等人陡然睁大眼睛，不是什么人都能经得住诱惑，不是什么人有魄力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眼前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少女不仅做了，还如此的决然……为什么？难道是她觉得筹码不够重？！只要她接受了这个职位，整个暗影司都将会唯她马首是瞻！她难道还嫌不够？
天机衍的眼角一跳，那双古井不波、充满睿智的双眼第一次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呵呵轻笑一声：“能告诉我，您拒绝的理由吗？”
石柔避而不答，而是道：“我来凌霄派的时日尚短，进入内峰也不过才几个月，能够与廉师尊相识，并成为他的弟子，是我进凌霄派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我终究还是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石柔叹息一声：“暗影司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安静和乐，充满求知的趣味与美好，我也很喜欢这个让师尊一直牵挂的地方。可它已经封闭了太久了，又蕴藏了无数的宝物，猛然对狼群敞开大门，对身处其中的人实在太过残忍了。”
“即便您知道凌霄派内部早已腐朽？”大祭司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
“我来凌霄派的时间还太短，对于您所说的腐烂之处并不了解。这枚乾坤龙戒，除了师尊指点我修行凌天剑阵所需的一百零八冰残剑以外，分毫未取，尽数还给您。”
石柔缓缓的郑重的将桌上能令任何凌霄人都趋之若鹜、为之疯狂的东西，轻轻推到了大祭司的身前。
随即石柔收回了目光，她怕自己一个冲动，又将那枚玄德道君留给她的黑色戒指夺回怀中，好在，她还有另一个念想——听天铃。
久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大祭司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明白了。”他手掌一抚，戒指就自桌上消失不见，起身道，“石姑娘身体才刚痊愈，我这把老骨头就拖着你说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既然大祭司大人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意思，石柔自然不会再继续留下来，长出一口气，道：“那请大祭司大人好好休息，晚辈告辞。”
与石柔一同出来的，还有二长老、衡詹长老和木锦长老等人。
二长老走在最前面，很快就赶上石柔，盯着石柔一阵猛瞧。待石柔终于忍不住对他拱手为礼的时候，“唉！”他一声叹气，然后摇了摇头，“没救了，这下真是没救了……”
石柔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没等她思索回味，后面一个矮胖滚圆的长老像座小山一样“砰、砰”轰隆而来，在经过石柔身边的时候，也不由停下来冲她的额头、两耳、鼻子仔细看了看，随即叹了一口气：“唉！可惜了啊，这么年轻的一个娃……”说完这句话，他也走了。
紧接着，形容枯槁的衡詹长老也走上前，打量石柔两眼，他眼睛里既有欣慰，也有凝重，更多的是怜悯。石柔的一番表现，令他不再那么厌恶她。可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个女娃儿胆敢拒绝就大祭司大人的邀请，“啧，估计活不长了啊……”
衡詹长老也咂嘴离开。
随后，一男一女两名看起来较为年轻的长老，也面露同情和惋惜地看了石柔一眼，“可悲，可叹……”“唉！”接着匆匆离开，仿佛不想再看到什么伤心事一样。
石柔一个人呆愣当场，简直莫名其妙啊，喂，我这都是招谁惹谁了了我？不就是没当你们暗影司宗吗？一个两个用得着这么咒我？！
况且你们不也是不希望看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娃娃骑在自己头上？我都让你们才称心如意了，还这么咒我！有没有天理了啊？！
石柔按压着自己青筋突跳的额头，气呼呼的朝自己脑门上捶了一下。刚才在大祭司面前压抑到了极致，现在那根紧张的弦终于绷断了。
“噗嗤。”一声闷笑，“你这是干什么？就算没人陪你打架，也不用玩自残啊。”墨武在外面瞧见几名长老陆续离开，领命之后，一进院就看见这么有趣的一幕。
“确实，感觉挺不爽的，不然我们现在就找地方打一架好了！”石柔大声道。
“哎，别，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要是下手每个分寸，我不就惨了？我到时候是对你出杀招呢？还是出杀招呢？”
石柔见墨武那一脸笑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行了，走吧！”说完也不管墨武，兀自快步往林间小路走去。
“哎，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啊？这段日子我看你脾气还蛮好的，怎么，大祭司大人说了什么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真的糟糕了！得罪大祭司的话，你就算喝水都会塞牙缝的……啊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大祭司大人英明神武，威武不凡，气运超绝……”
墨武的碎碎念很快消失在密林的深处。
院子里的小屋中，天机衍把玩着手心里的乾坤龙戒，感受到石柔留在其上丝丝纯净的灵气，唇角微勾：看来小姑娘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不愧是老朋友历经六千年才选出来的继任弟子，心性、人品、资质都是上上之选。只是，她真有那么容易逃脱吗？……
下一刻，天机衍将乾坤龙戒紧紧攥在手心里，仰面长叹一声：“老朋友啊，老朋友……你终究还是去了啊……”
……
两个月以后。
在云山里呆足了两月有余，石柔入云山修学三月的期限已满，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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