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过霜降，城外枯树和草地上满是白霜，雾蒙蒙一片。
一人带着斗笠，牵着马，一身江湖侠客的打扮，从城门里出来，孤寂而清冷。
待他走的近了，才瞧见马背上还有一个青衫书生，温柔肆意，一派风流，面目表情却带着悲天悯人之感。
这二人正是邵寂言和许冲。
从城门一路向北，一路上皆可见到流民，他们离开家乡时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家中的全部家当，往南迁移，企图落户在某个城市能找到一分工作填补家用，度过难关。
不过这次大旱，从北到南，无一幸免，北方危机更甚，除了旱灾还有洪灾，洪涝灾害过后，又和蝗灾脱离不了干系。
就连邵寂言也是刚知道，北方刚经历了一场暗无天日的蝗灾，原本就困难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也难怪有如此多的流民不断南下。
如今粮荒不过小半年，朝廷赈灾吆喝半天，花费数十万白银与南北敌人暂时求和，放缓战争脚步，用尽全力把心思都放在国内的赈灾上面。
朝基层拨款一笔又一笔，粮食一直在往下送，可落到百姓手里的粮食又能有多少？
这些若不是邵寂言今年结识了一些官员，还真是难以想象官府的黑暗。
大观园里，硕鼠们吃的脑满肠肥，城外，可怜的百姓却倒在大雪之中。
可怜他邵寂言一介书生，从小励志要匡扶天下，到头来顶多护住自己的小家。
邵寂言从未觉得自己的理想是这么的脆弱。
又或者说，在这之前，他把天底下的一切事情都想的太好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书院里的长辈夫子们，难道不是品行高洁之人吗？
可他们对于天下事又有多少关心呢？
邵寂言不是没有想过去寻找他们的帮助。
前日，邵寂言苦思冥想，还是想不出帮助百姓的法子，便去找周崇阳。
周崇阳彼时正在与左三思凉亭焚香饮酒，共赏雪景，见到邵寂言前来，自然十分来信，邀请他同座聊天赏景。
这满天的的白色，在他们眼中是精灵，是美的象征，邵寂言多次想把话题转移到受苦的百姓身上，却被周崇阳等人岔开。
“我知你生性关爱百姓，可此情此景难道你不想吟诗作赋吗？”
“干嘛老是提起这些扫兴的事情呢，我一直听闻灵均才行俱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来，看着这园中的牡丹和雪，不知灵均能做出什么天下闻名的诗呢？”
邵寂言被师长被吹捧着，原本的话堵塞在胸中，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讪笑。
他看这园中的雪，哪里是白色的！分明是百姓的血色！
耳边的哀叫、哭嚎，难道上位者就听不见吗？
“娘，娘！你别死啊！谁来救救我娘！她快饿死了！”
“我女儿生病了，求求好心人给她一碗热粥喝吧！求求你们了！”
“放我们进去！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我们要进城！不让我们进城早晚都要死！”
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人间炼狱。
邵寂言脸色僵硬，睫毛上挂满晶莹的冰珠，他呼吸微弱，似乎被这景象骇住了。
许冲不忍心再看他如此模样，劝道：“主人，别看了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回去吧？”
邵寂言沉默不语，缓慢摇头。
他道：“许冲，你向来是个义士，最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何又劝我不要看？”
许冲叹息：“看了又如何？若是一个两个人需要我帮助，我怕自然义不容辞，伸出援手，可你看这城外，几百人？几千人？成千上万个需要我帮助的，我许冲就是刮下一身血肉，也不够他们一人一口的！我又如何能帮？”
“帮不了，便干脆不看，只要不看，心里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帮不了，便干脆不看？”
邵寂言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心里莫名升起悲愤。
他想的更多，从许冲，想到城里的每一个人，自从入冬后，有流民来袭，城中多次放出警告，让城里的老百姓不要再出城外，以免遭遇不测。
就算官府不说，也少有人再出城门，就连商人也是乔装打扮后再出城。
城里的人提起城外的流民，总是会恐吓孩子不要外出。
“你要是出去乱跑，那些流民会把你抓走吃掉的！”
“他们又脏又饿，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老天爷才会这样惩罚他们！离他们远点！”
那些官员，应该看，却也不看，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城外忍饥挨饿的流民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多说上一句：“真可怜啊。”
然后就会被人夸赞心善。
他们真的知道现在城外的情况吗？
都没有亲眼查看过，又是如何向朝廷汇报的呢？
邵寂言痛苦地紧闭双眼，不敢再想下去。
他翻身下马，走到男子身边，脱下自己的衣袍，裹住他怀中的老妇人。
那妇人身体渐渐冰凉，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男人像是傻了一般，抱着骷髅般瘦的娘亲，一脸呆滞。
他眼珠子凝滞一般，从邵寂言身上扫了一眼，随后便看向虚空，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喃喃道：“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爹为了找吃的，摔断一条腿，没过几天，人就没了，我给他挖坑埋在后院，家里粮食越来越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们全家开始逃荒，茹娘刚生了小四，小四没了，没过几天，她也跟着去了，小三饿啊，喊爹给他找吃的，我找不到，我到哪里都找不到，我知你把他卖给吃得起饭的，为奴为婢，总不会饿死吧？”
“老二最懂事，她不喊饿，知道心疼我，什么吃的都省给我吃，她自己有办法吃饱，等她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她天天吃土，拉不出来，活生生憋死啦！”
“老大，老大怎么死的？饿死的……就差一点，他就饿死了，他快娶妻了，怎么就饿死了呢？现在我娘也死了，冻死的……”
“就剩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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