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越来越多的书生加入这场行动之中，没钱的出力。许冲找的人都是地痞流氓，有的人大字不识两个，要不是有这些读书人帮忙把流民姓名登记在册，只怕这场救灾行动从一开始就无法进行下去。
登记流民的身份信息，本应该是官府做的事情。大周王朝自建朝以来，太祖皇帝就下令，每有灾祸导致流民流离失所，必须由当地官府登记流民信息，原籍所在，以便灾祸过去后能够让这些流民回乡。
这条命令皆是因为建朝之初大周人很少，有些土地一旦离开人力开垦，就会变得无法耕种，为了让大周土地不被荒废，这些年来，大周一直严格遵守这条禁令。
可就是再好的命令也是人执行的，偏偏大周已经没有基层执行能力，又或者说，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员小吏，已经没有办事的能力。
大多数官员小吏都会在灾祸过去之后，统计尚且活着的流民，这时候的流民早已经濒临死亡，再费劲辛苦把他们送回原籍，大多数人都死在半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人命如草芥，平民百姓的命更不之前。
天色渐渐变黑，鹅毛一般的大雪不断飘落，流民们喝了粥，填饱肚子，有的还在继续排队等待下一轮投喂，有的则找到家人，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以求度过这慢慢长夜。
苏蔓的手也变得冰凉，她一直在忙活，施粥，救助灾民中的幼童，不知何时，身上的衣服被雪打湿融化，慢慢结成坚冰。
苏杏花抱着月牙来找她，月牙如今九月大，已经长出几颗乳牙，她一直是母乳喂养，生的白白胖胖，极其可爱，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见到苏蔓便张开小手咿咿呀呀。
苏蔓找了个僻静地方，解开衣衫给月牙喂奶，她累了一天，又舍身救了虫儿，奶水已经不多了，月牙吃个半饱，也没有哭闹，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直看着苏蔓的脸，像是要把她的容貌刻在心里一般。
女儿如此乖巧可爱，抚慰了苏蔓疲劳焦虑的心。
方才忙的脚不沾地，她一直想着今夜注定无眠，流民如何度过，可这会看着女儿的人脸，她慢慢安静下来，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化。
这是一种明悟，她本来身体就不平凡，重生回来，又与那神异的鱼儿结合，原本就能够在水下自由呼吸，后来变成人身鱼尾，才知道自己要补完重生回来欠下的债。
多做好事，她方记得那日梦中梦到的警告。
如今她算不算做了好事？
自然算的。
把虫儿从生死线上救回来，她一下子就有了顿悟之感。
那感觉就像是……和这天气之间的水气有了更多莫名其妙的联系。
苏蔓闭上眼睛，感受雪花落在脸上的触感，冰冰凉凉的，这正是水啊。
大雪降落，为土地覆盖上厚厚一层棉被，去岁种下的粮食便能在开春之时破土发芽，这便是生的希望。
他们只需要，撑过去这个冬天。
缺少棉衣，缺少住处，缺少粮食……
这城外流民起码上万人，她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苏蔓的思绪越飘越远，她明明闭着眼睛，又像是能看见一切，她看到城外的流民沉默着，努力抓住一切生的希望。
他们温顺地排队，抱着家人取暖，把希望的话语讲给绝望的家人听。
这场灾难之中，每个人都失去了什么，有的人，甚至失去了所有，只剩下自己一个。
他们放弃了吗？并没有。
苏蔓豁然睁开眼，她突然明白了邵寂言的疯狂。
一向冷静淡然的邵寂言，变得癫疯不像他自己，除了理想的破灭，又何尝不是抱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的想法？
苏蔓冰凉的脸上一暖，一切念头烟消云散，她低头看着女儿，只见月牙伸出小手摸着她的脸颊，可爱地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两侧的小酒窝。
苏蔓实在觉得她可爱，把脸闷在月牙小肚子上蹭呀蹭，逗得她咯咯地笑。
小孩子的笑声极具感染力，在沉默的雪夜里飘了很远，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对于这些灾民来说，关于这声音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
谁家里没有个孩子？他们农忙之后，忙活一整天，也喜欢回家这样逗弄家中的幼童，听到这清脆无忧无虑的笑声，便能冲散一切疲劳。
可自从灾难降临，一家人被迫成了流民，四处寻找生的希望，家里孩子的笑声就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哭声。
那哭声里，满是苦意，哭的他们也难受啊。
这样的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有人知道结果，他们浑浑噩噩，就像是行尸走肉，满脑子只剩下粮食一个念头。
有人为了填饱肚子，把家中幼童拿去与人交换，所有人都知道，这会是什么后果，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卖儿卖女，易子而食……这在饥荒之中可不是夸夸其谈，而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一直不知道希望在哪，可在这个雪夜里，吃饱了肚子，身上似乎也暖和了一些，又听到这熟悉的，无忧无虑的童声，似乎又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突然，一道撕碎夜空的号啕大哭突然响起。
有人良心发现，大声叫着被他卖掉的孩子的名字，那孩子，也才五六个月大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一开始很小声，可后来越来越大，就像是一道道溪流慢慢汇聚成大河。
城墙之上，周王世子和苏牧似乎也为这哭声所动。
似乎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看似枯柴的流民，也和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一般，有感情。
哭声遮盖月牙的笑声，传到城中。
邵寂言容发憔悴散乱，他身后跟着数百世子，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城外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
他声音飘渺，像是从雾中传来的。
“为生民立命，他们难道不是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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