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我若是不纺织，又从哪里弄钱给你读书？更何况，我一个寡妇……”
儿子听到前半段话还有些丧气，可听到李兰最后一句话，立马支棱起来，眼睛瞪大了，像是看什么稀罕生物一样看着李兰。
他道：“娘，我还以为你思想开放，才同意妹妹和叔叔整日出去，你不知道当我看到邵公的论妇人一文时有多骄傲，只因为你在我心中就是邵公笔下的妇人，你勤劳善良勇敢，我爹死的早，是你把我和妹妹拉扯长大，撑起这个家。”
“你和别家的男人一样，负责养家糊口，不仅如此，你又当爹又当娘，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而且，对妹妹也是如此，你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是什么待遇，不许出门，只能在家里干活……她们都不如妹妹快乐，没有她自由活泼。”
“多少人羡慕妹妹，可我却觉得他们应该羡慕妹妹的不是她能出去玩，而是有你这样的好娘亲才对！”
儿子看起来是真的失望了，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看自己这个当娘的吗？
自己有这么好吗？
李兰有些后知后觉，脸也红了，像是遮掩自己的无助和尴尬，她厉声打断儿子。
“你妹妹还小，可娘都多大年纪了，我还是个寡妇，万一被人……”
“娘，你别找借口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谁会说您的闲话？只不过您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罢了！”
儿子说罢，再也不肯和她多说，转身离开。
李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挪动身子，坐回纺织机前面。
她有儿子说的这么好吗？是她自己把自己关在家中这么久吗？
李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兰儿啊……”
苍老的叹息声在房中响起。
李兰回头看去，竟是婆婆，她混浊的眼珠子看着李兰，像是在劝告：“你到底要做到多好，才算好呢？”
方才被儿子指责时，李兰没哭。
可听到婆婆问的这句话，李兰哭了。
原来婆婆什么都知道啊。
她嫁过来之前，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只可惜父亲沾上赌博的恶习，把家中孩子发卖，她那时十六岁，也被父亲卖了，还是卖到了青楼之中。
幸运的是，她前脚被卖，后脚就被当货郎的夫君给赎买了回来。
她夫君是个跛脚男人，靠走街串巷卖小玩意为生，家中没有娶妻，只有一个老娘，李兰被买回来，货郎问她是要回家还是要留下，李兰选择了留下。
她虽然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可毕竟有个赌博的爹，又被卖进青楼里一次，怎么都算不上干净了，若不是货郎好心收留她，只怕这会她就要投河了。
嫁给货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她拼命纺织赚钱，给货郎生了个男孩，两个人平淡地过了七八年，她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货郎得了兴趣，要带她一同逛街，也要三请四请她才愿意。
她不敢见到左邻右舍，生怕他们说闲话，说货郎娶了个青楼女子回来。
哪怕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什么都没错，也没有失身，可到底觉得低人一等。
怀女儿时，货郎不幸发生意外去世，那时候她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比货郎小十几岁，正直美貌的年纪，便是舍弃婆婆和孩子再嫁，也能嫁的出去。
可到底是为了名声，咬牙撑着这个家，小叔子不正混，这么多年也没能娶个媳妇，她把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就像是让女儿出去游玩一样，好像儿子考取了功名，也能够把她丢掉的面子给赚回来。
以前货郎在的时候，她偶尔还会选择出门，后来货郎没了，她竟然有这么多年没有出过门吗？
她做的很完美了，婆婆也在夸她。
李兰哭的不能自已。
婆婆来到她身边，摸着她的头发，就像是娘亲抚摸女儿一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替我儿子看着你，你比栓儿年纪小，我一直怕你是个心不稳的，可这些年下来，俩孩子被你教的很好，就连柱儿也成了气候。我是做过寡妇的人，我知道当个寡妇有多难，我自己难了一辈子，不想你也跟着一起难，既然孩子都在劝你出去走走，不如你就听孩子的话，出去走走，看看。”
李兰听懂了婆婆的意思，她泪眼婆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拒绝，以后婆婆就再也不会劝她。
儿子也会对她彻底失望。
最重要的是，李兰并不想放弃心中的骚动。
她确实很想出门。
不为别人，只为了自己。
李兰停止哭泣，告诉婆婆自己一会儿吃了饭会去河边走一走，问她要不要一同去。
婆婆拒绝了，她如今年老力衰，哪里还有出去走走的力气，在家里纺织赚钱吧。
李兰抿唇没有说话，给自己和婆婆做了顿饭，随后回屋梳洗打扮，她都多少年没有好好照镜子看过自己了，只觉得镜子里的女人陌生的很。
嘴巴太淡，需要抹些口脂。
以前货郎还在时，他经常给她留些卖的口脂，亲自为她涂抹，颜色还挺好看的。
想了想，李兰无力地放下手，家中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换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提着一个篮子，用头巾裹住半个脑袋。
推门前，她跟婆婆反复确认：“我要出门了，你需要我带点什么吗？”
“不需要，你好好玩去。”
李兰心中有些紧张，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什么吗！”
婆婆干脆装聋作哑，不再理她。
好吧，李兰心如擂鼓，她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时隔多年，彻底亲手打开那扇木门，抬脚跨了出去。
她出来了。
“哟，我的老天爷啊，这不是她婶子嘛，你怎么出门了啊！”
王婶子抱着一个孩子在家门口，这是李兰万万没有想到的，她顿时大囧，慌乱地想要逃回去。
却被王婶子一把抓住胳膊，她嘻嘻笑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你出门了，快来跟我们一起唠嗑，你这是要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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