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地界,并没有陈平安想象中那般处处充斥着凄厉的惨叫与冲天的怨气,如同印象中村里老人挂在嘴边的阴魂不散一般。这里的天地只是覆盖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朦胧与幽暗,灰白的色调犹如死人脸上渐渐褪去血气后所呈现的状态,好像除此之外与阳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总的来说就是一眼望去就可感觉出少了那么些生机。
钟馗带着陈平安快步追赶着被带离去多时的顾家兄妹三人,先前与那日游巡使约定的是在冥河滩涂边上与他们相会,但对方是否守约,又是否愿意多作停留,钟馗心中也没有个底。钟馗来往于阴阳两界,对这冥府的内外都颇为熟悉,哪怕是从这宝瓶洲地界进入冥府,他照样能够推算出大致距离与路程。
陈平安跟在钟馗后面,没有再过多地张望周边景象,不知为何,自从踏入冥府地界的那一刻开始,少年郎的心中就开始了莫名的烦闷,呼吸也并不是那么顺畅。他就这么背着顾家伯母,埋头赶路。
目盲却心明的顾家妇人,尚未清楚是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有个修士先生先是出去了一会,隔了一小会便匆匆进屋,急切地说要带自己去与几个孩子团聚。顾家妇人没有任何表示,她并不清楚对方该如何带自己去见已故的孩子,她只是沉默不语,任由那个与自己坦诚诉说孩子苦难遭遇的陈姓少年背着自己,攥着冥音香的手掌不由得又紧了紧。
石碶村中,仍在为钟馗做出此番大胆行径而感到忧心仲仲的曹城隍,就这么在屋内坐下,闭目养神,为他们把守着那由自己亲手开启的,通往冥府的大门。这也算是同流合污,一错到底了,想到这,曹城隍不由得对钟馗以及陈平安生出一份共患难的情愫。
由遥远山巅处流淌过来的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往酆都城方向奔去。踮脚眺望而去,却只能依稀望见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虚影,分不清是否真实,就好像是个剪影般矗立远方。顾家三兄妹所立之处地势平坦,江河流至此处已不再那么湍急,依稀可见水中不仅有游鱼浮草,更有走蛟鲲鹏,都是顺着江河进入酆都城内。
不用说,这些便是死于阳间的诸多生灵,在其中,依稀夹杂着些孤魂野鬼,他们个个面色木讷,随波逐流,没有半点生气。
“大多都是些溺死的水鬼,无甚意思。”在旁的红发小鬼模样的日游巡使,难得出言为他们解惑,只是他的嗓音阴冷至极,听了更让人慎得慌。
望着那些可怜的溺死水鬼,又想起自己的命运,顾钏不禁悲从中来,潸然落泪。
发现了小妹的异样状态,作为哥哥的顾平,顾贵也是回过头安慰着小妹顾钏。
然而日游巡使却并不动容,他摇晃着铃铛、厉声喝道:“快些走。”只是没人听他的,顾平依旧低声安慰着小妹,顾贵则是怒目相视,用眼神表达恨意。
看顾贵的眼神,红发小鬼阴恻恻地笑着,只见他摘下铃铛朝着顾贵奋力一摇,顾贵凭空如受重创,横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滚出十几米远的距离。顾贵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却做不到,一个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出,就这么瘫倒在地面。冥河两岸滩涂之上,满是流沙泥石,顾贵的伤势不可谓不重。
“二哥!”看到自家二哥被打成重伤,小妹顾钏也是止住了哭泣,惊呼着跑向顾贵方向。顾平则是愤怒异常,他怒目圆睁,质问着所谓的日游巡使:“你这是做什么!”
红发小鬼模样的日游巡使轻蔑地望着比自己还高上半头的顾平,头颅不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对本大人不敬,自该受到惩罚。”
“那我们也该有休息的权利吧,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被你撵着赶路,现在已经很累了。何况这不是已经到冥河滩涂了吗,让我们在这休息会,等等钟先生。”顾平抬手指向远处,一块几十米高的石碑之上,刻有“冥河”二字,猩红的字体犹如流动的鲜血,可憎可怖。
那日游巡使仿佛恍然大悟般,顺着顾平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眼神之中凶光毕现,只是顾家兄妹并未看到,顾平趁此机会走到顾贵跌落之处,顾钏跪坐在地上,让伤势颇重的二哥枕在自己腿上,他的嘴角还在不断向外流着血。顾平的眼神焦急,却也一时间没有办法。
听到脚踩碎石的步子声,顾平慌忙回头,霎那间却发现日游巡使正贴着盯着自己,脸上露出诡异笑容,如此近的距离,顾平都可以闻到对方口中散发的腐臭气息。
被吓了一跳的顾平赶忙后退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但又马上止住了身子,将顾贵与顾钏护在自己身后。
“你要做什么!” 顾平愤怒地呵斥道,可日游巡使没有答话,就沉默地盯着顾平,随即又转过头看向顾平身后的顾钏她们。日游巡使绕过身前少年,走向后面的两人,顾平想要伸手阻拦,却不知为何浑身难以动弹,身体根本不听自己使唤,一时间心提到嗓子眼,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可这红发小鬼只是看了顾钏两眼,没有多作停留,他相当于无视地上的兄妹二人,缓步走到冥河旁,环视着周遭的一切。
“你不会真以为……钟馗能够帮你们脱罪?打杀鬼差可是重罪,何况你们是要受到判官司的亲自审理。”日游巡使悠悠说着,讥讽语气暴露无遗。
“我劝你们还是早些认罪,能够少受刑罚之苦。”
“我们没有做,为什么要认罪,难不成冥府的判官老爷们还要凭白诬蔑我们兄妹三人不成,”顾钏大声辩解着,仿佛是给自己壮胆。
听到这,日游巡使猖狂地放声大笑,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凶狠。
“小姑娘,那你倒是说说,那鬼差来引渡你们之后,怎么就魂飞魄散失去踪迹了呢?”
“那鬼差将我们带到那座破庙之后,就独自离去了,之后去了哪里我们又怎会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哦,他啊,他叫玛玛。你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其实我知道,可是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还是已经被我带到了冥府地界。”红发小鬼整个身子都因大笑而颤抖不已,腰间所系铃铛发出阵阵声响,震得兄妹之人魂魄暂时分离,捂住双耳依旧痛苦不堪。
“他…他在哪里。”顾平忍着苦痛,咬牙问道。
红发小鬼止住笑声,肆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顾平一时间还没有理解对方这个动作的意思。
“不要急,我这就送你们去见玛玛。”说着红发小鬼步步向他们这紧逼而来。这时,顾平方才理解眼前这煞星的举止意味着什么,
“你要干什么!你杀了我们,怎么和冥府判官司交待。”
“哈哈哈哈哈哈…”红发小鬼笑容更为可怖,似乎是在嘲笑他们的无知,“这完全是我伪造的,那钟馗也是够傻,阴神出窍看不出大多端倪,就这么相信了,我还得感谢你们,在那破庙待了那么久,足够让我的修为再涨几分。”
说罢,这顶着日游巡使名号的红发小鬼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暴虐,他伸手扯开腰间所系腰带,就这么随手丢在地上,披散着红发的头颅瞬间涨大了三倍不止,一个娇小的身躯顶着如此硕大的头颅,显得滑稽不已。
然而顾平他们一点也笑不出来,红发小鬼的威压震慑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别说逃跑,连挪动脚步都难以做到。
那红发小鬼放弃了日游巡使的身份,变成了狰狞无比的恶鬼,口中獠牙如同孩童小臂般粗壮,他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顾平兄妹三人就这么吸入口中。
身旁的淤泥碎石早已被他吸入腹中,周遭出现了一个坑洞,顾平尚能苦苦坚持,顾钏也能在大哥的帮助下勉强挣扎,可是受重伤的顾贵,已是魂魄分离,被对方撕扯着将要吞入腹中。
顾平是自顾不暇,眼看弟弟就要被那红发鬼吸走,他奋力抓住弟弟的双手,而小妹顾钏则是趴在地上抱住大哥顾平的双腿。
只是这般也只是徒劳罢了,终究是时间问题。
“贪瘿,尔敢!”
一声怒喝,千钧一发之际,钟馗终于是赶到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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