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修长的手指敲在桌面上,这是他思维疾转的标志。徐知着还没想不通他有什么好操心的,蓝田已经迟疑问道:“梅姐的条件,还,好接受吗?”
“可以。”
蓝田微微一愣,连徐知着也有些惊讶方风雷的爽快。
方风雷嘲弄地笑道:“孩子们都看着。”
蓝田手指摊平,慢慢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不劝你什么了?本来担心你气极了会干傻事,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方风雷后背靠到窗玻璃上,因为酒醉,笑容总带着恍惚。徐知着终于有点同情他,这种无比清醒的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之前他刚刚尝过。
你惊慌,愤怒,焦虑,然而你无比清醒,无比理智……你知道你的无能为力。
所以只有聪明人才会内伤致死。
“那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不知道……”方风雷转了转眼珠,从徐知着搂在蓝田腰际的那只手上一掠而过,忽而笑道:“没准,我也去找个男人?”
噗的一声,蓝田被茶水呛得直咳,徐知着马上抛去他所存不多的同情心怒目而视。
“别开玩笑!这怎么可能?”蓝田笑道。
“挺好啊,你看,像你们这样。”方风雷凑近一些,几乎贴到蓝田耳边笑道:“你一个月能在中国呆几天啊,他这么粘,倒也不抱怨。”
蓝田脸上飞红,转头看了徐知着一眼,得意又甜蜜:“他比我还忙呢,敢抱怨啥?”
方风雷看着这对小情人交颈厮磨,打情骂俏,终于有些感慨:“那就找个比我还忙的好了。”
据说西方女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甩老公……好吧,这是方老板的名言。方风雷虽然十一、二岁就出国,如今国籍都改了,遇大事时还是没改掉自己那颗黄种心,喝醉了吐槽骂起来,仍然是:他们洋人……
他们洋人的法律真是操蛋,老子赚钱养家容易吗?离个婚分走我一半。
他们洋人的规矩真是坑爹,要没这些破事儿,就凭她梅若轻怎么敢跟我闹离婚?
……
方老板一开始还克制矜持,骂到后来情绪上脸,酒劲上头,开始没遮没拦。可怜他半生道德君子,书到用时方恨少,脏话储备严重不足。还好,蓝田算是少数可以跟瑞士人比语言能力的异种,甭管方风雷跳针跳上哪国语言,卡壳时蓝田总能接上,用词精准恶毒,令方老板欣然赞许。
蓝田一面擦着冷汗,一面同情心泛滥,这时候骂得越狠越是心虚,不过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掩饰自己极度失落的内心。好不容易把老板一肚子邪火发干净,已经是后半夜。
方风雷一场痛醉渐渐清醒,便觉得自己实在面目可憎姿态不堪,放纵这么一场就得了,见好要收,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大恩不言谢,他也懒得关照什么,蓝田七窍玲珑,当然不可能背后说他隐私,只是临走时站在玄关呆了半晌,最后展开领带淡然笑道:“她喜欢我把东西放齐整。”
方风雷这一个晚上说了很多,徐知着偏偏被这句话刺得心头一悸,有些人可以在你生命里留下永恒的印迹,而最可怕的是,他们人走了,而印迹还在。徐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牢牢握紧了蓝田的手。
蓝田把人送走才垮下来,连床边都走不到,跌进沙发里发呆。徐知着看不得他为别的男人难过,连忙凑上去搂着,亲亲摸摸地妄想干扰注意力。蓝田毕竟心事太重,意不在此,呆了一会儿把人推开,叹息道:“他们从小就认识。”
徐知着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这种时候,也只能当垃圾桶。
方风雷和梅若轻的爱情是一场童话,少时相识,青梅竹马,彼此都是初恋,大学毕业便结婚。一个负责赚钱养家,一个负责相夫教子,两手抓两手全都硬。蓝田认识方风雷时,正是他们夫妻感情最好的时候,第三个孩子刚刚出生,第一个女儿,从此儿女双全,圆满的不得了。
蓝田那时还陷在初恋失败的阴影里,方风雷简直就是他的人生梦想。没想到十年过去风水轮流转,曾经的人生赢家兵败如山倒。所以方风雷婚变对蓝田来说绝不仅仅老朋友的中年危机这么简单,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那真是:累,感不爱了。
“谁让他眼光不好。”徐知着听了一晚上单方控诉,自然对前方夫人没好感。
可蓝田却无论何时都是个清醒人,叹着气苦笑道:“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方风雷虽然命遇贵人,前半生有如开挂,但妄想以草根之姿,在尖刻势利的欧洲精英富豪圈里站稳脚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则他一直只是个打工的,却也是个高级打工的。
蓝田偶尔会装装贵族,但他只是逗乐子,所以不怕拆穿不怕失败,万一露馅他也可以哈哈一笑抛之脑后。但方风雷必须让自己活得像个贵族,这种风险带来的压力必须苦乐自尝。蓝田靠在徐知着怀里细说从前,当年蓝田在欧洲游学搭上方风雷时,小方老板正走在二流人材往一级精英的艰难转变上。梅若轻一手打理整个家庭,用有限的资金摆出大道场,让他们看起来体面正派如同千年蓝血。
那时候方风雷有15打衬衫,80多条领带,涵盖各种材质、花色……配合30多套正装,五套礼服,站到人前就是一景,从领口到袖扣毫无半点瑕疵,裤脚熨得笔直。如果需要携夫人小孩一起出场,全家的色调都是和谐的,夫人温婉柔和,孩子懂事有礼。
你把时间花在哪里,你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蓝田虽然最终选择浪荡江湖当个雅痞,但这不妨碍他对那个家庭的尊重。而现在,那样一个完美得有如圣诞贺年片的家庭土崩瓦解,真是人间悲剧。
徐知着见不得蓝田难过,随口敷衍:“就没什么办法挽回吗?”
“恐怕是不行的,梅姐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
“那老方呢?他几岁了,啥时候退休?钱还没赚够吗?”
蓝田失笑:“他……怎么可能。”
蓝田一句话说完,陡然一寂。两个强人的战斗如果要和解,总是有一人要妥协,然而从头到尾,他们无奈他们困惑,却只在烦恼梅若轻为什么要固执己见,没有人想过方风雷为什么不能妥协。
可细想想为什么不可能呢?
方风雷已经赚够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下辈子靠股票分红就能过得舒服自在。
有什么比一个完整的家还要重要,让他宁愿抛弃相伴了半生的妻子,五个孩子,二十多年来习惯了生活方式?为什么?
蓝田觉得冷,但他知道,方风雷绝不会妥协。
事业于某些男人而言,有如信仰。
蓝田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徐知着一眼,伸手按到他胸口,放低了声音说道:“我困了,睡觉吧。”
徐知着马上眉开眼笑,把人抱上了床,这一天过得太过劳心劳力,一天比一个月还累,蓝田沾床即倒,睡得昏天黑地。徐先生从不为路人甲操心,方风雷的故事纵然惨绝人寰,也没有老婆要早点睡觉来得要紧,而最让他开心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蓝田就像失忆了那样对方老板绝口不提,好像那个话题里藏着一条蛇,伸手过去就会被咬一口。
无论那个藏在暗处的投毒人有多么可怕,方风雷的家事有多么可悲……时光永不止歇,没过几天,年,还是来了。
中国人的春节,喧嚣繁闹,好像一场卷裹了太多杂物的洪水,哗啦啦砸到你头上,躲都躲不过。
蓝田像往年一样收拾出两个绝大的箱子,准备回家当圣诞老人。徐知着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叔伯,紧张得要死要活,这紧张几乎冲淡了他因为蓝田遭袭击而生产的愧疚与愤懑,一心一意的投入到“怎样好讨家长”这个旷世难题里。
事后蓝田回想起来,终于从中抓出一点蛛丝马迹,明白徐知着在那时已然查明背后的因果,笃定暂时没人想要自己的性命,但当时的蓝田却浑然不觉,毕竟此时的他已经开始松懈了,便以为徐知着也跟自己一样会松懈。
蓝田只是个普通人,一次并不算太惨烈的意外无法让他保持长久的警惕,他并不了解一个战士面对危机时的本能。
徐知着近乡情怯,上飞机时还算淡定,下飞机时已心怀忐忑,等出租车停到目的地,英俊的脸上端正肃然,没一丝表情。蓝田深知他为人,知道这是紧张透了的表现,忍不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你家?”徐知着震惊地盯着眼前阔大的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树影扶疏着层层掩影,即使是冬日,都能看出草木的丰盛,换到艳春盛夏,真不知道得是什么样子。
“这是我爷爷家。”蓝田按了门铃,拉开园子的木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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