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在首席落座,闭口不言,厉色瞪视拓跋三娘。后者朝他嫣然一笑,单手举起人筋琵琶,交给身后的手下,率先缴械示弱。
陈师古自由散漫落拓不羁,从来没给徒弟们定过任何门规,聚会时严禁动手的默契是以往所有人都吃过乱斗的大亏,不得不自发约定的规矩。
拓跋三娘已经服软退让,就不能再咄咄逼人,韦训冷笑一声,从腰间卸下陨铁匕首,拍在旁边案几上。鱼肠剑一落,犹如师门令。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解除武器,许抱真将拂尘和长剑一并交给门人;邱任外号鬼手金刚,使的是残灯手功夫,一贯空手没有武器;罗头陀回身将锡杖往地上猛力一戳,杖尾直接插入地砖之中,旗杆一般立住了,就算做缴械。
到了霍七郎,她摊开手,表示什么都没带。
许抱真皱眉道:“刚才就想问,你的刀呢?”
霍七郎无奈地道:“前些日子欠人钱,手头紧,暂时押在当铺了。”
众人一听全都瞪向她,心想这人浪荡如此,竟然将休戚相关的随身兵器都当了,在这群肆意妄行的人里也有些说不过去。
霍七郎见师兄师姐们一脸鄙夷,讪笑道:“别那么严肃,瞧大师兄多么豁达洒脱,他就从来没问过我刀去哪儿了。”
许抱真冷淡地道:“他瞧我们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就算你丢了一对招子,他也根本注意不到。”
霍七郎说:“我已经拿到庞六的报酬,回到长安就去赎出来,你们别瞪我了。”她想祸水东引,又道:“其实我一直觉得缴械这规矩很不公平,明明大师兄空手才是最厉害的,弃了兵刃,不是让我们之间差距更大了吗?”
韦训扬起一边嘴角,神态极其傲慢,轻蔑道:“我就卸下一条胳膊,也比你们强,就不用纠结这等小事了。”
众人叫他气得牙根痒痒,但毕竟是事实,没办法反驳。人人都想:陈师古把鱼肠剑留给韦训,他却拿来当普通餐刀使,那又能怎么办呢?
在这师门之中,实力就是天道法则,韦训早就放言,谁打得过他就谁就是新的大师兄,随时拿走鱼肠剑,除了拓跋三娘挑战过一回重伤而归,至今没人敢再试。看来也只能等他病死,才能确认这把神器的下一任主人了。
“闲扯够了吧?咱们开始正题。”
韦训正色向一众同门质问道:“庞良骥没有邀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婚礼上?”他瞪着许抱真身后那个断臂的道士,说:“从你开始讲。”
那年轻道人突然被点名,顿时惊慌失措,见自家师父点头默许了,才讷讷地说:“回大师伯,当时师父让我们在人群里盯着婚车,免得有敌人来扰,师伯抬旗之时,我看见有个人影往婚车下面钻,所以才冲上去……”
韦训冷笑:“这么说我折了你胳膊还冤枉你了。”向许抱真质问:“我从不记得你这么仗义过,派徒弟保护婚礼进行,话说出来不嫌肉麻。你下山干什么来了?”
许抱真道:“我已经舍弃华山门庭,打算到中原游历名山大川,找新的落脚地,不过是碰巧路过灵宝县,听说老六结婚,顺手看护一下。”
许抱真将华山原来的武林门庭暴力赶走,占据道观结楼望气,自立楼观派,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要了,众人知道他是个城府深沉阴狠毒辣的人物,绝不会轻易放弃,都觉得奇怪。
许抱真继续道:“我原想华山风景秀丽,又是西岳,风水不错,没想到距离长安太近了,不时有宫里的太监上山寻找道行深的天师,我可不想进宫伺候皇帝老儿,不胜其烦,干脆不要那道观了。”
拓跋三娘道:“二师兄这么说可就是故意扯谎了,洞真子有凌霄之志,如今圣人信奉道法,师门中只有你兼修了观星术,从皇宫中开始成名可是个好开局。”
许抱真坦然自若:“正是因为学了观星才知道不能去,今年恶月中旬,万寿公主骤然薨逝,我在落雁峰夜观天象,见“荧惑犯紫微”之相,紫微是帝王星,帝星遭难,乃大凶之兆。我猜龙椅上的圣人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入宫,时机可不太对。”
洞真子一番玄虚之言说出来,众人但觉阴风阵阵,都知道皇位交替必然人头滚滚腥风血雨,心中均是一惊。
韦训迅速抬眼扫了一遍二楼,确认宝珠待在房间里没有听见,暂且放过许抱真,转头去问老四邱任:“你又为什么来灵宝县?”
拓跋三娘笑道:“大师兄为何故意略过我,老三也有话想说。”
韦训根本不想搭理她一句,拓跋三娘自顾自地说起来:“第一件,我在长安听说青衫客被一美貌少女擒获……”
韦训断然截住她的话:“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打死。反正不能动手的规矩是我开头立的,我也能随时破。”
拓跋三娘悻悻地哼了一声,道:“那算了,只说第二件吧。我计划搬家去洛阳,这一趟先去探探虚实,买栋宅子落脚,走潼关经过灵宝县是必经之路。”
这是残阳七绝里第二个要离开关中地区的人,众人都察觉古怪,邱任迟疑片刻,问道:“三师姐的生意该不会也受到那传言影响?”
拓跋三娘与他对视一眼,脸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师父的遗言,不知怎么走漏到江湖上,长安虽大,居亦弗易啊。”
连“琶音魔”这等叱咤风云的刺客首领居然也不愿继续在长安待下去,众人暗地里都觉感慨。
邱任道:“师父已经把关内有价值的皇陵地宫和宗亲贵胄的坟墓盗掘一遍,没剩下什么好彩头了,反倒是我药材上的生意蒸蒸日上,原计划弃了本业,渐渐转到白道上去,谁想那句遗言竟让外人知晓了,不断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似乎不是好兆头,所以我也计划去中原发展了。”
拓跋三娘见韦训皱着眉头不发一声,道:“大师兄看来还不知道这事,因为你武功最高,又没有门庭,没人敢怼到你脸上询问,我可是烦透了,因为这传言,许多豪门的生意便如到嘴的鸭子飞了。”
陈师古死前将衣钵交给老二洞真子掌管,然而谁都知道师门里拳头为大,许抱真打不过韦训,这所谓的衣钵就只是个破院子和一堆旧书而已,没人会听从许抱真的命令。留下的还有几个未能出师的幼徒,这根本不是遗产,只能算是拖油瓶累赘,当场就被前三个人分了。
陈师古一身绝学从不藏私,无论是武功还是各项杂学,口诀心法向来公开,谁学得会就是谁的,因此也没什么秘籍能够传承。
可他死前还留下一句令人迷惑的遗言,当时众人都觉荒诞不经,如今忽忽数年过去,却渐渐地流传开来,给门徒们留下巨大隐患。
霍七郎道:“难道是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遗物吗?”
再次听到这八个字,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邱任嘘她:“别那么大声。”
一直沉默旁听的罗头陀突然震声道:“怕什么!除了老六,咱们师门十二个人,凑不出一个九族来,手里就有这鸟玩意儿,难道还怕朝廷赶来灭谁的门吗?!”
此话一出,堪称撼人心魄,众人愣了片刻,或是诡谲而笑,或是愤恨而笑,或是自嘲而笑,大家忽然嘻嘻哈哈全都笑了起来,客栈之中气氛愉悦活泼,同时又阴森惨布。
霍七郎笑到擦泪,道:“我还有个隔了几门子的远房表舅,兴许还活着。”
罗头陀大方地说:“那给你算作半个好了。”
韦训笑道:“我当时听见这话,就知道他痰迷心窍了,马上就得倒气,谁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众人同时回忆起当时场景,陈师古说出有这件大凶之物后,众门徒都争相推诿,毕竟谁也没想过谋反那么麻烦的事,要这‘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东西除了招祸,还能有什么用?
韦训首先出言敷衍:“我活不了多久,来不及颠覆了,师父给别人吧。”
许抱真一脸假笑:“我一个出家人,不会带兵打仗,还是让给师弟师妹吧。”
拓跋三娘调侃道:“我倒有心以美色祸乱天下,无奈人老了,没有这个心劲儿当褒姒妲己。”
邱任劝诱说:“师父盗了那么多陵墓,只把鱼肠剑给了大师兄,也给我们留些实用的真家伙嘛。”
众人推诿争吵,等到回过神来想问问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时,陈师古已经咽气了。
拓跋三娘笑得连连咳嗽,捂着胸口说:“我当年学武的时候已经年近三十,不会再受男人蒙骗了,老陈要真有那件能颠覆大唐的兵刃,他自己早就用了。”
许抱真道:“也未必就是兵刃,或许是古墓兵书、绝世奇毒之类。”
邱任忽然说:“或许是招兵买马的财宝?师父一生发丘无数,却一直住在那间小院子里,穿着补丁破袍,睡在旧棺材里,他把那些金银古董都藏到哪里去了?大师兄跟他一起行动次数最多,必然知道吧。”
韦训道:“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金银财宝,主要目的是戮尸,把死人捣个乱七八糟挫骨扬灰就满意了,有时候什么都不拿。”
许抱真波澜不惊地说:“早就知道了,师父平等地憎恨世间一切活人和死人,老实说他这么早就病死了,我还有点不敢相信,怕是龟息死遁之术。老实守了七天灵,又悄悄在遗体心口扎了一刀才放心把他下葬。”
霍七郎惊呆了:“二师兄真是……真是细心周到。”
众人心道:怪不得许抱真在葬礼上突然恭敬孝顺起来,坚持亲自守灵,还以为他得了师父衣钵,自认为是掌门了,当时大家都觉得好笑,没想到有这后手。
以陈师古的乖戾无情、刻薄寡恩,合该有这么一群离经叛道的门徒,讶异过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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