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在牛车车厢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继续上路,一行人终于得知最近旅途缺粮的根本原因:关东两大强藩淄青镇与淮西镇为略地侵城,聚军数万兵戎相见,阻断了江淮漕运的通道。
洛阳本就是江淮粮食转运至北方的重要节点,一旦漕运中止,便如扼住人的咽喉,洛阳几大粮仓虽有屯粮,但要优先保障天子所在的长安,叠加旱灾蔓延的影响,饥荒如同阴云笼罩在京畿道的上空,如今洛阳已经禁止饥民入城,以防暴乱犯上。
路上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一群群目露饥饿绿光的青壮年在乡间游荡。
韦训收起了戏谑讥诮的笑容,看着形势走走停停,有时故意让大家躲进路边的荒草或是废墟中。第三次遭遇流民后,他从包袱里抽出自己的青布衣衫,递给宝珠。
“你的衣服太招人注目,先遮一遮。”
宝珠穿的是庞良骥赠送的绸缎锦袍,她心里觉得害怕,低声问:“他们会抢劫吗?”
韦训说:“只是抢劫算好的,饿极了的人和饿极了的狼一样,会吃人。”
因为畏怯,宝珠的声线不由得拔高了:“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
转眼却见十三郎在荒草间搜寻,捡了根棍子别在腰间,明显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韦训语气严肃,对宝珠说:“你看起来就是最好吃的那种,披上衣服,尽量别让我多造杀孽。”
宝珠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话,联想起睢阳之战张巡食妾守城的旧事,立刻接过青衫展开盖在肩头。杨行简一直伪装成白衣商人,也赶紧摘掉丝质幞头,换了张布巾。
一行人继续往东走,正遇到几十辆牛车由西来,是洛阳往关中运粮的队伍。江淮地区一年要往北方输送百万石大米,往常路上也常见粮队,但因为非常关头,这一队牛车由全副武装的军队护送。宝珠一行避在路边,四处游荡的饥民渐渐聚集起来,站在两边夹道观望。
粮车在路中央缓缓西行,车上满载着一袋袋稻米,但坚枪利刃守护,拿不到一口,路旁的饥民们沉默地站着,一张张脸麻木而空洞,生途与死路便在这咫尺之间擦肩而过。
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弥漫在空气中,押送军士们汗流浃背,凝重的面容倒映在雪亮枪尖上,没人敢于嬉笑交谈。
咕咚,一个瘦到极致的人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他身边的亲属只是淡漠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后眼神又回到牛车米袋上,极度饥饿之下,喜怒哀乐已经无力表达,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
“活不成了,送去蟾光寺换米吗?”
“蟾光寺在施粥?”
“不,他们用一斗米换一具人尸。”
两个人轻声交谈着,三言两语决定了倒下这人的命运。
宝珠疑似身在梦中,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杨行简也听见了那两人的商讨,疑惑不解地道:“昙林上人是远近闻名的有德高僧,收购尸体是个什么状况?”
韦训道:“反正要投宿,不如你去当面问本人。”
毛驴迈步前行,宝珠看到路旁一个男人挑着担,担中乘放着个不着寸缕的稚儿,只有三四岁年纪。宝珠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个四肢如骷髅、腹部畸形隆起的脏孩子,孩子也同样回望她。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透出一种超越生死的冷漠,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睁着眼睛。
她转头问十三郎:“袋子里还剩下些许豆粕?”
十三郎的反应却是惊慌,压着声音说:“嘘!别当众提那个!”
“低下头,别看他。”韦训平淡地道,“你救不了他,救不了所有人,就不要给虚假希望,否则这些人会一拥而上把你撕碎生吞。”
他牵着驴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宝珠穿戴好了帷帽和衣服,宝珠发现他眼中跟那孩童有着一模一样的冷漠。
“这些人……会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问出这句话,但并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就算此时截下粮车,缓解一时饥荒,那么关中的百姓则会挨饿。
韦训回过头去继续前行,许久之后,他说:“人各有命,死生在天。”
向来仪态端方腰杆笔直的宝珠低下高傲的头颅,深深埋下肩膀。
一路打听问询,一行人赶在天黑前来到了大蟾光寺。远见一片宏伟建筑群,楼阁殿宇交相辉映,近千间僧房参差相连,东西南北四角各有一座五层高的浮屠,规模竟然比许多亲王府还要庞大。
自北魏作都洛阳,朝野民间笃崇佛教,庙宇宝刹甲于天下。至高宗武周时期,则天大圣皇帝前后在洛阳居住了近五十年,登基后更舍下长安,以洛阳为都城。为巩固统治,她自称弥勒佛转世,派人编写《大云经》颁布天下,洛阳俨然变成一座佛都。
前后近四百年经营,蟾光寺早已是中原闻名的大丛林,有这般规模也极令人惊叹。
除了尼庙,普通寺院为了避嫌,通常不接待女香客投宿,为了让宝珠得到更好的待遇,杨行简拿出鱼袋亮明官员身份,先行一步进入蟾光寺打点。
因路上所见所闻,宝珠心境沉重紧张,一路上没变过姿势,此刻双腿酸麻酥软,坐在鞍子上动弹不得,她向来自傲于弓马娴熟,不肯承认骑驴骑麻了腿,坐着一声不吭。
十三郎见她不下驴,奇怪地问:“又不想住这家了吗?可是快天黑了,再去找别的地方恐怕来不及。”
韦训见她姿势僵硬,便猜到她腿麻了,伸出双臂说:“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宝珠知道继续坐着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帮助,向他倾身过去。韦训便双手握着她腋下轻轻托抱下来,扶着她站好。
然而宝珠还没在他怀里稳下来,韦训就撒手后撤,趁她还没软倒,抓住十三郎塞到她怀里撑住了。
要说搭着肩膀倚靠,矮一些的十三郎确实更趁手,但这样明显的避嫌,倒似被炉火燎了爪子的猫似的,宝珠本来就心情不好,如此更加郁郁不乐,冷着脸从肩头扯下青衫,劈手扔回原主身上。她扶着十三郎,再不回头,一瘸一拐地往山门内走去。
韦训捧着自己的衣服,复盘刚才动作,依然想不到更好的处置,默默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青衫团了团塞回包袱。
前庭站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饥民,用独轮车推着两具饿殍,正在等待。那两具尸首明明是新死之人,却浑身干枯蜡黄,像是被熬干了油脂的饿鬼一样,只剩下一张人皮包裹在骨头上。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这般场景,宝珠心下错愕,驻足观望。片刻后前殿走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僧人,高个子那个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秀俊美,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神色却憔悴沉郁,身后跟着一个小沙弥,年纪和十三郎差不多。
年轻僧人合掌向庭院中的饥民施了一礼,气度高雅,翩翩有仪。
“人死如灯灭,请诸位檀越节哀,蟾光寺会好好供养他们的。”
饥民并不在乎亲人身后事,其中一人抢着问:“听说能够换米?”
那年轻僧人的神情更加哀苦,点了点头,吩咐身后的小沙弥道:“妙证,去库房取两斗米来兑给众位檀越。”
另一个饥民哀声叫道:“求大和尚再多施舍些吧!家中人口众多,能爬起来抬尸的只有我们几个了。”
小沙弥颇有些为难,看向年轻僧人,询问:“观潮师兄?”
被称为观潮的僧人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之命,一粒米都不可多给。”
宝珠震惊地看着他们用米购尸,双方交付,饥民将饿毙的尸首卸在庭院中,欢天喜地用独轮车将带壳的稻米推走了。
双尸中有一具是个妙龄少女,看年纪与宝珠差不太多,个头却很矮小,或许她的亲人觉得死人用不着穿衣了,送来之前就将她剥了个精光,好似一块干腊肉般裸露在空气中。观潮脱下自己的僧衣,仔细将少女裹好,珍而重之地抱起来。
起身抬头,眼神对上惊愕的宝珠,他视若无睹,仿佛看入虚空,和另一个僧人将两具尸体都带入寺中了。
片刻后,杨行简带着两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僧人出来,向宝珠介绍:
“这一位是蟾光寺监院师——观山和尚。”僧人一副花白胡须,面容恬淡谦和,合十行礼。
“这一位是知客师——观云和尚。”僧人身形微胖,面容肥白,满脸堆笑行礼:“贫僧这厢稽首了。”
监院和知客都是一座丛林中非常重要的高等职位。监院是一寺之监督,总揽寺院庶务;知客如同其名,专职外交接待。寻常香客等闲见不着这些高级和尚,只有官员、富豪、诸方名德之士登门时才会亲自前来接客。
十三郎心想自己去寺院中挂单时能见到寮元就很不错了,走遍四海八荒,哪里都是官威管用。
观山与观云心中却觉得很是奇怪,拿着鱼符的朝廷官员来访,寺中理应郑重接待,何况此人提到他曾是方丈昙林的下属。
但这位杨公话里话外都在抬举自己女儿,介绍的礼仪向来是由低而高、由内而外,为表谦虚,通常先从自家人开始,他却先将蟾光寺的人介绍给女儿,仿佛那不是闺女,而是自己的老娘或是上司。
而这个容光照人的高贵少女也无谦虚之色,只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见到大丛林高僧的恭敬之意。
观云堆着笑说:“杨公屈尊来访,蟾光寺蓬荜生辉,观山师兄已经着人去通报上师,请先随我二人略微游赏寺内风景,稍后便引诸位相见。”
看过刚才那一幕,宝珠可没心情游览,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寺里用稻米购买尸体,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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