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中进士后,仍是白身,需要经过吏部铨选合格后才会授官。元煦的才名品貌是所有及第士子中的佼佼者,立刻就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这职位品阶虽低,但要求高升迁快,是所有名相贤臣起家的良选。我比他差得远,进入了闲司工部。
至于陈师古,几次铨选都没有通过。说到底,他根本不是这圈子里的人,为人高傲倔强,哪怕与权贵来往也从不假以辞色,朝廷不会启用这种孤高不群的人,非得熬他个十年八年,将一身傲骨磋平了才会考虑。
陈师古对当不上官根本不在意,彻底放松下来,整日在长安城闲游畅饮,自称“晏之伴读”,以元煦的书童自诩。既然陪着他考完试了就算达成目的,完全不想削尖了脑袋看人脸色挣那份俸禄。
他看起来很穷,经常葛巾布袍赊酒喝,但奇怪的是手里总把玩着一些稀有的前朝古物,在我们金文古董圈非常出名,问他从何处得来,回答说从长安鬼市购得。
如此三四年过去了,元煦已经升为殿中侍御史,前途一片光明,陈师古还在穿着布衣闲逛。相识于微末,身份已经天差地别,但他们的友情从没变过。这是我们熟人之间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从政见到信仰都截然不同:
元煦以济世安民为己任,陈师古则认为不管明君昏君,贤□□臣,大多数底层百姓都是靠天吃饭,上面换了谁都一样。元煦崇佛,有一副宅心仁厚的菩萨心肠。陈师古则肆无忌惮,完全不信鬼神之说。成为挚友,似乎只是被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所吸引。
很快,元煦一帆风顺的仕途就被打断了。当朝宰相元甾因独揽朝政、专权跋扈引起圣人厌恶,被逮捕赐死,全家伏诛。元甾和元煦虽无亲戚关系,但是同宗同姓,元甾在位时爱惜元煦才华,多有照顾,还想收他为义子,被元煦婉拒。
在朝为官谁能独善其身,虽然元煦尽可能不站任何派系,在多数人眼里,他依然是元甾数十个党徒中的一员,受这个同宗连累,元煦被贬谪岭南,任钦州灵水县县丞。”
说到此处,昙林长叹道:“贬谪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被贬去过黔中。官场沉沉浮浮,姚崇、张说、张锡,这些当朝宰相都曾被贬至偏远蛮荒之地,更别提其他人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个人才能如何出类拔萃,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替换的货物。
但是只要韬光养晦,静待风向转动,总有机会回到长安。这一位圣人不待见,可以等下一位。
陈师古也是这么想的,送元煦上路之后,他突然消失了几个月。再回长安时,手中多了照骨镜、青龙钩、蟠龙鼎等几件世间罕有的古物,当朝宦官之首鱼晨恩最喜欢收集古董,见到这些珍品垂涎三尺,陈师古毫不吝啬全部送出去,请他把元煦回京的进度加快一些。
那时候圣人的气已经消了,查清二元之间并无勾连,再听上身边人几句好话,短短十一个月后,起复的诏令就从长安出发,送往万里之外的钦州。从长安到岭南千山万水艰难险阻,就算驿使昼夜兼程走最快的官道,单程也要两个月。
然而等这份诏书到了灵水县,驿使却发现接旨人已经离世。元煦虽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却天生体弱,被贬谪到气候湿热的蛮荒之地,没有就此消沉,克己奉公恤民为政,结果积劳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为岭南瘴气所染,到任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韦训插话道:“因为朋友病死,老陈就疯了?”
昙林摇了摇头:“还没有。驿使带着元煦身故的消息和一首绝命诗回到长安,陈师古虽痛彻心扉,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有理智给元煦的兄嫂写了一封致哀信,随信附上那首诗:日暮烟波江渚暗,蜃楼倒悬映月寒;残灯将灭君音杳,孤影萧瑟逐逝川。”
“那诗不是批命,是元煦写的?”
昙林道:“不错,被贬期间,两人互相写过很多信,但不知为何谁都没有收到。元煦临终时仍然在苦等陈师古的消息,最终‘残灯将灭君音杳’,没能等到就咽气了。临死之时,他最担心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灯灭之后挚友将‘孤影萧瑟’。这人一贯如此,永远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
陈师古在信中向元邑和李娴许诺,亲自去岭南,将元煦的灵柩接回故土,归葬到元氏祖坟所在的洛阳北邙山上。
元煦的死让许多人心有戚戚,他正符合‘不当死而死之人’的一切特点,年轻有为,品行高洁,就算陷入厄境也不改初心的坚韧。
如《法华经》所言:人间犹如熊熊燃烧的火宅,身处此宅者,有人泣嚎奔逃,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趁火打劫;然而却有极少数那么一两个无所畏惧的勇者,明知山河破碎,大厦将倾,依然逆行而上,拼尽一切奔走呼号试图在火宅中救人。
元煦就是这种勇士,而如今他死了。陈师古还清酒债,买了一匹马,从长安出发,他要接老友回家。
后来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调查的结果,元煦一直没能收到陈师古的消息,是因为灵水县令郗建章将他往来的私信全部扣下了。郗建章在当地枉法徇私,横征暴敛,因为担任县丞的元煦不肯与他同流合污,郗建章一直害怕他将自己的劣迹汇报给上级。
元煦就在被断绝了一切亲友信息的情况下孤军奋战,终至心力交瘁,他身边只有从长安带去岭南的一个老仆,在元煦染上当地特有的瘴气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救治主人,郗建章故意阻拦他寻医用药,导致元煦一病不起,在绝望中郁郁而终。
当然,郗建章被陈师古碎尸灭门的时候,想必已经痛心刻骨地忏悔过了。”
韦训问:“所以老陈发现他朋友是被人所害之后,就发疯了?”
昙林再次摇头:“不,还没有。据我推测,他坠入魔障的关键节点,是赶到钦州准备将挚友的灵柩带回家乡的那一刻。
时值夏日,暴雨如注,灵水河暴涨,洪水刚刚过境,将两岸民宅全部冲毁,数百里淤泥覆盖地表,别说是小小一方墓碑,连县衙都被掩埋了。地形标志全然更改,根本找不到埋葬元煦的具体位置。
其后几个月发生的事,很久之后才传回长安。钦州刺史急奏,长安进士陈师古在灵水县肆无忌惮公开盗掘坟墓,如遇阻拦一概斩杀,短短时间杀了三百多人,此人似有妖术,指头则人首落地,指身则腰斩肢解,无人能当。
岭南道节度使刘隐光派一千藤甲精兵讨之,陈师古杀数十人后遁走,两天后,刘隐光在节度使府自己卧榻上丢了脑袋,睡在他旁边的侍妾一无所知。
陈师古脑子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他不断在灵水岸边发丘掘土,想从无边无际的淤泥之中找到元煦的尸骨,但水患天灾人力不可抗拒,怎么可能找得到?”
听到这里,韦训已经满腹狐疑,问:“岭南距离长安数千里远,你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也太过熟悉了吧。”
昙林处之泰然,缓缓地撸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面横七竖八布满陈年旧疤,深处几可见骨。
“我本不想这么熟悉的,属实无可奈何。接到岭南的消息,满朝文武惊愕失色,虽然远在数千里之外,这个人终究是跟长安有关系的,必须派人去镇压或是安抚。这个倒霉鬼,就是我。
我和元煦是同乡佛友,又跟这两人同年及第,双方都认识。朝廷的意思,国库空虚已久,没有余钱派兵,让我单枪匹马去劝一劝,事情能成当然好,不成就只损失一个末流小官。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圣旨不可违逆,我带着二十名禁军,和十来个自家的亲随上路了。一路颠沛流离赶到钦州,灵水县荒凉凋敝,百姓十有七八已经弃家外逃,一半因为洪水饥荒,一半因为邪祟出没,杀人盈野。
花了不少钱打点,经过当地人指引,我们被甲持兵来到灵水河畔,再见到这人,我差点认不出了。陈师古容色毁悴,衣衫褴褛,浑身血渍泥土,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一双眼睛如同鬼火般莹莹发亮。
我忘了双方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看到人头乱飞,血流如瀑,我躲在禁军和亲随后面,眼睁睁看着他轻而易举杀了所有人,提着血剑来到我面前。
我以为自己马上要送命了,哆哆嗦嗦合掌诵经,却听他叫了一声:“王绥?”
陈师古虽然已经陷入癫狂,但奇怪的是神智还是清醒的,见到我的脸,立刻想起我当时官任工部四司中的水部司主事,专管水利、渡口、桥梁等营建事宜,虽是进士科出身,但为了工作学过《九章》《周髀》《海岛》《五曹》之类明算科的典籍。
他暂时放过我的性命,转而将我抓起来囚禁在一座破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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