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东都洛阳地下黑产被一伙儿如狼似虎的江湖邪道逐一击破。也不知是谁招惹了这伙无法无天的魔头,他们不管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规矩,不与人盘道,更不怕结下梁子,手段狠辣至极。
这伙人对私盐贩、赌坊、高利质铺都没有兴趣,专门挑妓院、牙行之类买卖人口的地方下手,凡有胆阻拦的,排队下去跟阎王报道。匪帮地痞一视同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定鼎门一路杀穿到铜驼巷。一时之间,九流之人风声鹤唳,南市里专门贩人的铺子纷纷关张以求自保。
然而翻天覆地地找了一夜,依然没有头绪。
拓跋三娘翻上墙头,见荒院的歪脖树上倒吊着一个人。脚踝高高拴在树干上,颈侧拉开一条小口子,血已经放干了,树下一大片瘀紫色泥土,恰似肉铺里处理活猪活羊的手段。
韦训坐在附近一块圆石上,眼神空洞,沉默注视着这具已经僵硬的胴体,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从放血到死透约莫半炷香时间,正好可以逼问真话。但尸首依然挂在这里,看来并没有问出什么。
拓跋三娘精研此道,却从未见过韦训如此行事,心道这小疯子犯起病来思如泉涌,不比老疯子差。
韦训麻木的眼神从尸体移至拓跋三娘身上。
她简洁地说:“许二问出牙行进货的渠道,人藏在城东一座地窖里。里面有个头发特别长的小姑娘,瞧背影有几分眼熟。”
死灰般的眼底突然亮起一丝星火,韦训立刻起身,随她往城东奔去。
地点隐匿于民宅内,院子里飘着一股呛人的硫黄气味。地窖门上覆盖着厚重石板,牙侩又在石板后堆放重物,据守不出。许抱真爱惜那身从皇帝手里坑来的天师袍,不愿重拾旧业掘地道,便将老五叫来炸开了窖门。
三名牙侩被从地底揪出来,为首那人趴在地上哆嗦,颤声辩解道:“这都是亲生父母自愿卖掉的,并非拐来的,她们留在家里也是饿死。但求各位英雄好汉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
罗头陀啐了一口,怒道:“嘴怎么那么脏,骂谁英雄呢?”提起锡杖,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
地底传来惊恐的抽泣声。韦训从罗头陀那取了火种,点燃蜡烛,跳入地下。地窖内肮脏恶臭,关着二十几个作为货物的少年男女,有些幼儿还不会说话。今年水旱天灾接连不断,典妻卖儿的人极多,说不清这些人来自何处。
角落之中,一名少女抱膝对墙,身后拖着四尺多长的黑发。因衣不蔽体,她将散开的头发披在肩头遮羞,看背影确实极像宝珠。
韦训手中的火苗微微颤抖。他慢慢走过去,张了张口,却未敢喊出声。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因为耻辱,她对着墙角,把脸深深埋在膝盖中。韦训将蜡烛置于一边,蹲下身子,伸出血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那是一张沾满泪痕的陌生面孔。
韦训从地窖里爬了上来。许二、三娘和罗头陀凝视着他,他麻木地摇了摇头,众人默然。
过了片刻,许抱真沉声说道:“或许是找错了方向。捋一遍事件经过,引诱大师兄外出的一个人,加上入室劫持的两人,一共是三个。假装货郎叫卖毕罗的人必是轻功高手,打伤老幺的拳脚功夫高深,才能一掌破了他的外功,又不即刻致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三个人虽不是大师兄对手,但智计手段都出类拔萃,普通牙行不该有那般高手。罗刹鸟在玉城叫破了师父的遗言,传闻自关中扩散至中原,如今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未必是为了人,也许是觊觎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虚空之物,才盯上了她。”
韦训又何尝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倘若宝珠因此被掳走,敌人必然会使出各种残酷手段逼她说出东西的下落。可是遗言中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她又能说出什么?
再有一种可能。假如将宝珠活埋的凶手再次开启公主陵墓,察觉她死里逃生,定会派高手从长安追来斩尽杀绝,而后将遗体当作战果带回去。若是如此,她便已经不在人间了。
究竟缘起何处?残阳院在江湖中横行无忌,树敌太多,而她的皇室血脉更如同隐藏在脚下的火药,随时可能引爆。重重仇怨隐患交织在一起,溯本求源简直难上加难。
以往那些案子全靠宝珠才智过人,众人联手破获,一旦她被俘失踪,自己便束手无策了。想到她此时可能遭受的折磨,韦训只觉肝肠寸裂,几欲呕血。
拓跋三娘幽幽地说:“老陈真是个祸害,人都死透了还能为祸人间。”
罗头陀咕咕哝哝诵了几句经,将剩下两名牙侩一杖一个戳死了。
众人默默思索之时,慈惠坊方向突然升起一簇烟火,韦训如利箭般疾飞而去。那是与十三郎约定好的联络信号。
回到小院之中,杨行简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哼唧着。十三郎神情萎靡,对韦训说:“杨主簿报官回来,四师兄重新给他接了骨,他疼晕过去了,如今才醒。我依稀听他嘟囔着有新线索。”
韦训听闻,用上三分力气,一把掐在杨行简虎口合谷穴上,他如垂死的鹅般干嚎了一声,神智略清醒了些,虚弱地说:“观音奴……观音奴……”
韦训倒手再掐他手腕内关穴,杨行简受其刺激,精神一振,断断续续将从官府里得到的消息传递给他。
“每个人都失踪了?!”听完杨行简的叙述,韦训师兄弟皆震惊不已。
杨行简叹道:“贞元十年,蜀中女冠谢自然得道成仙,白日飞升,此乃千古奇闻,先皇曾下旨褒扬。可这些洛阳少年从来没有修行过,公主更是意外才参与进去,历年来每一届观音奴都能飞升,却没人追究真相,此事尤为诡异。”
韦训站了起来,想起选拔观音奴的地点,亦是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源头:长秋寺。他拔腿飞奔出去。
巡城已经结束,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长秋寺也复归平静。入夜之后,香客们带着未竟的祈愿逐一离去,比丘尼准时关闭山门,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韦训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潜入寺内,掠上大殿屋顶,轻飘飘落在屋脊阴影中,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他以轻巧手法掀开一角瓦片,没有发出一丝动静,接着透过缝隙,向殿内窥视。
断尘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观音像,怔怔地出神。
韦训耐心等着。过了许久,老尼姑似乎才想起自己手中捏着犍稚,心不在焉地向木鱼上敲了一下。又过了片刻,虚掩的殿门开了,外面陆续走进来一男一女。女子是姚家班的舞姬姚绛真,男子则是洛清帮的掌门曹泓。
断尘师太扭头看了一眼,问:“你们俩一起来的?”
姚绛真摇了摇头,轻声说:“刚在寺外遇到的。”
曹泓则对观音像更为关注,顾不上与断尘打招呼,疾步迈向莲座,在微弱的供灯光芒照耀下,仔细数了数供奉在莲台上的人偶。
“又多了一个……”他茫然若失地喃喃道。莲台上,那些憨态可掬的陶俑已经变成八个。侍奉观音的捧珠龙女,以及善财童子,一个又一个。
断尘师太点了点头:“自巡城那夜之后,我一直坐在佛前等着,依然没能察觉究竟是何时多了这个人偶。”
姚绛真从香案上拈出三炷香,点燃之后插进香炉,双手合十,俯身向观音礼拜。
“看来今年的那位已经去往菩萨身边了……”她眼神迷离,柔婉的轻语如同袅袅而升的香气,很快便消散在空气之中。
曹泓凝望着观音像沉静而美丽的面容,竭力想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他茫然自语道:“这当真是菩萨的旨意吗?”
两人沉默半晌,在断尘师太身边的蒲团上坐下。三个人没有再聊什么,只是并排打坐沉思。大殿之中弥漫着某种如堕云雾般的恍惚气氛,偶尔传出几下木鱼空空的敲击声。
明净月光被乌云所吞噬,阴冷夜风拂过黑暗中的树丛,沙沙声一浪接一浪,如同无数人在阴影中窃窃私语。
韦训从瓦片缝隙之中俯视着殿内的一切,终于意识到巡城之前那股没来由的违和感从何而来——莲座上的人偶是三彩陶俑。
这种陶器向来只作为冥器用于陪葬,并不会摆放在活人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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