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花家的大门,厉大和厉三记挂着田里没做完的活,说了一声就先往家赶去拿锄头。厉思良和周明章他们耽搁了一个上午,并没有事先向夫子告假,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往学堂去。只剩了吴婆婆和赵氏,陪着花蕊娘她们几个慢慢地往村西头来。
厉大知道她们随后就到,所以留了院门。吴婆婆领着她们进了院子,见几个小的一脸的迫切,便没有进屋,直接带着她们穿过菜园去看房子。
两间屋子和吴婆婆家现在的房子挨在一处,穿过菜园,便看见了尖尖的屋顶,花蕊娘的心里又安稳了几分。
两间老屋有了些年头,门板上的油漆都已经差不多掉光了,露出里面木头原本的颜色。
屋子外头收拾得整整齐齐,小小的院坝里扫得干干净净。靠外面的一间屋有几根窗框起了裂缝,都已经被钉上了木条。屋角处也是清清爽爽的,连一根蜘蛛丝也找不到。
“穿过这菜园子就是咱们家,外头有篱笆围着,晚上要有啥事,你们喊一声就行。这块院坝虽然有些小,晾个衣裳啥的也够了。那儿有道小门,你们要出去也不用从我家院子那边绕。”吴婆婆伸手在院子各处指点着,生怕她们不清楚,便刻意说得仔细了些。
“在这儿站着能看出啥来,屋子里去瞧瞧。”赵氏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走上来轻轻拿胳膊使着吴婆婆。吴婆婆哎呀了一声,笑着抬起手来在嘴巴旁边扇了扇,回身招呼着花蕊娘她们往屋子里去。
“你婆婆这人念旧,当初起新房的时候也舍不得这老屋,干脆就把篱笆修在了一块儿。”赵氏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轻声跟花蕊娘说着。
这两间屋子是挨在一块儿的,不分里屋外屋。一间屋子里面是空的,另外一间的角落摞着一张旧木板床,上头叠着几张矮脚凳。屋子的地面和墙角都没什么灰尘,应该是特意清扫过了。
“就这一张床,只能先将就着。”吴婆婆皱了皱眉头:“等过两天叫你们厉三叔去山上砍两棵木头回来,再给你们打一张。”
“不用麻烦了婆婆,这就够了。”花蕊娘连忙出声推辞,吴婆婆一家已经帮了她们太多,哪里还能让他们处处费心。
“现在是够,再过两年还不是得添置。”吴婆婆大喇喇地挥了一下手:“还有这桌子架子,该添置的还得添置,屋子里空荡荡的也不像个家。索性那木头山里就有,虽然不是啥好木,也够用个几年,就是费点工钱。”
这处处都替她们考虑着,花蕊娘忍不住就润了眼睛。
“还有灶上的东西,正好明天就赶瑜棠镇的集了,趁这功夫看看都缺啥,一并给它买上。”赵氏笑着补了一句,又乐呵呵地走上去扶了吴婆婆:“行了,这屋子也没啥看头,这都闹了大半晌,先弄点吃的下肚子才是要紧。”
“是是,你瞧我都忘了这茬,”吴婆婆将手在腿上一拍,立刻转过身来拉了花蕊娘和花玉朗:“走走走,上婆婆家去,让你婶子给你们弄吃的。”
“吴婶……”
“啥?”吴婆婆应着回过头,只见商姨娘眼里噙着泪花,一手紧紧地拉着花云娘,面上似乎极为动容。
“您的恩情,我……”商姨娘说着就弯了膝盖要跪下去,赵氏眼疾手快,连忙一把将她拦住,口中嗔道:“别再说那两家话,你好好拉扯着几个孩子,把这日子过起来才是要紧。”
“是,咱一定好生生的……”商姨娘抬手在眼角按了按,哽咽着说道:“我这心里头,这心里头都记着……”
“姨太太你是个明白人,真有啥事,委屈的还是这几个小的。”吴婆婆轻轻叹了一句,语重心长地对着商姨娘说道:“这家是分出来了,立不立得起来,主要还得看你。你如今既然做了这二房的当家人,往后该硬气的地方,你得把它拿出来。”
“我这心里头过不去啊,我的云娘,她还这么小……”商姨娘扭头往花云娘脸上看了看,忍不住又掉了几滴眼泪。
“姨娘,”花云娘连忙伸手拉了拉她,抬脸认真地说道:“咱听婆婆的,往后好好过着。”
“恩,”商姨娘含着眼泪点了个头,又伸手在她脸蛋上摸了摸。
“行了,没啥大不了的,这不是都分出来了。先前的事儿还去想它干啥?往后过日子才是要紧里道的。”赵氏寻准时机劝了一句,等到商姨娘平了平情绪,大家就一齐出了屋子,往吴婆婆家的院子里来。
吴婆婆见她们几个脸上都是花的花,伤的伤,连忙招呼赵氏去烧热水揉帕子。等到花蕊娘她们都收拾干净了,赵氏这边已经焖了一锅香喷喷的土豆饭出来。大家就一起围到厢房的大桌旁边,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这土豆饭看起来不起眼,吃起来却十分美味。花蕊娘在碗里挑出来一块焖得金黄的锅巴,放进嘴里嚼了香香脆脆的,忍不住就问赵氏是怎么做成的。
赵氏轻声笑了笑,温温地开口答了做法。原来不过是用隔夜的剩饭,在锅底垫上切成块的土豆放到大火上焖,现在还在季节上,所以赵氏还在里面加了四季豆,吃起来自然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别听你婶子说得简单,这火要是掌得不好,那就得糊锅了。”吴婆婆跟着补了一句,又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媳。
“那就成黑土豆饭了,”花玉朗嘴里塞得满满的,仍是不忘了接上一句,逗得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婶子手真巧,上次炖的那蛋羹看着可好吃了,我要跟婶子好好学学。”花云娘扒下一口饭,就抬起头来乖巧地说道。
“你这孩子,咋能啥事都烦你婶子。”一桌子人就商姨娘吃得最慢条斯理,听到这话,她便撩起眼来轻声嗔道。
“婶子肯定教你,”赵氏连忙向着花云娘点了个头,又往商姨娘脸上看了看,口中轻笑道:“想过日子肯学是好事儿,这几个小的净指着你一个人也不行。”
“恩,婶子说得是,咱们都得使劲。”这话说到了花蕊娘心坎里去,她就赶紧应了一句。吴婆婆又是心疼又是欢喜的看着她,忍不住就赞她懂事。
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花玉朗刨干净了碗底的最后一粒米,才满意地直起身子来,连声呼道吃得太撑。
吴婆婆伸手在他圆乎乎的胖脸上捏了捏,眼角便轻轻泛起了一层泪光。
吃完了饭商姨娘便主动站起来收拾碗筷。赵氏也不和她争,只和吴婆婆商量着,要去给她们拿一套被褥出来。
商姨娘和花蕊娘就连忙推辞,吴婆婆故意冲着她们瞪了眼:“这会儿可没处买去,晚上你们还想睡光床板不成?”
这是实在话,吴婆婆见她们不再跟自己推了,就跟商姨娘指了水井的地方,便乐呵呵地和赵氏往里间去。
“吴婶一家子对咱们,那可真是没话说,这人……”商姨娘怔怔地叹了一句,许是想起了在花家大房的遭遇,眼眶又微微有些红了。
“吴婆婆和婶子这心,都是热的。有些人那心,可是黑的。”花蕊娘顺着接了过来,想起花庆余和秦氏,面上也忍不住有了气。
“哼,”花云娘脸上浮起一股羞愤之色,想了想又使劲往地上唾了一口。
“姐,我去拿盆来装碗。”花玉朗把自家姐姐说要一起努力的话听进去了,这会儿得了机会迫不及待地就要表现,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蹬下地就往外跑。花蕊娘和花云娘对视了一眼,都轻轻笑了起来。
等到商姨娘洗好碗回来,吴婆婆和赵氏已经将缝好的被子抱了出来。赵氏手上拿着几件簇新的粗布衣裳,冲着花蕊娘姐弟几个招了招手。
“前两天就给你们做好了,想着你大伯娘那性子,就没给你们先送过去。”一提到秦氏,大家脸上都有了些异样的神色。赵氏见气氛不对,连忙又将话题扯开:“赶紧都去试试,看看不合适再改。”
大人小孩的衣裳,包括商姨娘的在内一共四套。花玉朗心性单纯,连忙上前接过咧开嘴咯咯地笑着,花蕊娘她们几个却都沉默了。
“愣着干啥?赶紧试试去。”赵氏见她们不动,就笑着拉了花蕊娘一把。
“婶子……”花蕊娘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抓住赵氏的手,眼泪连珠串地掉了下来。
面对噩耗的时候她可以不哭,面对大伯一家的苛待算计的时候她可以不哭。因为她知道,还有比她更弱小,更害怕的弟弟妹妹在指望着她,她必须要在他们面前坚强。可是面对来自吴婆婆一家的温情,来自赵氏的关心,隐忍依旧的情绪便如同寻到了突破口,瞬间倾闸而下。
亲亲的大伯为了银子,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侄女,而不相干的外人,反而处处替她们设想得周道。
人心,有时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赵氏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将花蕊娘轻轻拉到了怀里,伸手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花蕊娘索性将整个脑袋埋了进去,一手紧紧地攥住赵氏的衣衫,直到情绪发泄够了,才擦着眼泪抬起头来。
“谢谢婶子,谢谢婆婆,我去试衣裳给你们看。”花蕊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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