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一片沉寂,既无蛙鸣,也无虫叫。仿佛一切的生命都随着冬天的来临,在这夜色之下沉沉睡去了。
远处的农家小院里透出一道昏黄的微光,显得格外的宁静安详。
花蕊娘伸手将面前的账本合上,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买地的事情或许明天就能有消息了,就按五两一亩来算,三亩就得15两,还有中人的佣金三两,这样至少就得准备二十两银子。听厉大说,一般的工匠每天的工钱大概40文,这样光是工钱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落山村这边山上的木料平常打打桌椅还凑合,修房子却是用不上,那就得另外掏钱去买;还有桌椅板凳以及开食肆要用的一应家什,这些可全部都是银子。
这段日子卖豆芽得的钱,除了开销出去的,还剩下整好一百两。加上之前余下来的十六两,一共是一百一十六两银。接下来卖豆芽还能继续有进项,所以这笔钱就算全部拿出来用,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更何况就是抛洒着算,整个食肆修建下来都花不过一百两银子。花蕊娘稍微放了心,扭头见床上的花玉朗已经睡得打起了呼噜,便站起来吹了油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还是小孩子的瞌睡深,在这边又是点灯又是写画的都没能把他吵醒。花蕊娘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盘算着也该给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添上一张书桌。
隔壁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花云娘和商姨娘应该也睡熟了。花蕊娘走到院子角落去拿了木盆,准备打水洗漱。
一颗小石子突然破空飞了过来,正好砸在花蕊娘脚下。花蕊娘警觉地回过身,四处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道:“谁?”
四周安安静静的,兴许是路过的野猫野狗吧……花蕊娘皱了皱眉头,拿起木盆就准备往灶间走。
又一颗小石子飞了过来,这次却落在了花蕊娘的鞋面上。
“到底是谁?”花蕊娘转着眼珠子四处飞快地扫了一圈,警惕地捏紧了木盆。
她们孤儿寡母立足本来就不容易,幸好有吴婆婆一家从旁照顾着,这些日子还算过得安静。要是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想来捣乱,她可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篱笆墙外那棵光秃秃的李子树忽然摇晃了起来,发出一阵哗哗的声音,就像是人在重重地叹息。
刚刚从光线明亮的屋子走出来,还不太适应屋外暗沉的夜色。花蕊娘揉了揉眼,努力地往篱笆墙外看了过去。
李子树的树丫上坐着一个人形的黑影,谁会这么晚在那儿?花蕊娘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就往菜园里面的豆芽棚子那边看了一眼。
现在天气冷了,厉大一般不在豆芽棚子里面过夜,不过他会常常起来浇水。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在不在那儿。
这边和吴婆婆家隔了一个菜园子,自己在这里大声呼喊,不晓得她们能不能听到。万一李子树上那人不怀好意,这么一出声激怒了他,自己一家都是妇孺,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花蕊娘一边转着脑袋,一边悄悄地放了木盆,脚下往墙边挪了几步,伸手抓起了一根木棍。
不管是谁,若是不怀好意,都要叫他吃不着兜着走。
花蕊娘给自己壮了壮胆气,握紧木棍一步一步地往篱笆墙那边蹭了过去。
今天晚上的云并不厚,隐隐还有一丝朦胧昏暗的月光从天幕背后透出来。宗少城将花蕊娘的动作尽收眼底,刚用手扶了树干准备往下跳,又一下顿住了。
不过是打了两声招呼,她就已经怕成那样,再这么跳下去,搞不好会吓得她惊声尖叫。虽然有趣,可要是吓坏了她,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宗少城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索性抱了胳膊,等着她慢慢地往这边走过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半月居出来,贺掌柜劝他的那两句话,直叫他心头像堵了一块儿大石头一样难受。他只是漫无目的随处走着,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之间就走到了落山村。
到了凉水井边,他呆站了许久,仍是觉得心烦意乱。许多的情绪压抑在心里,既挥之不去,又发不出来。
母亲的祭日,那人却完全不记得了。没有人知道,当他站在坟头,看着那四处乱窜狂生的青草,心头是何总滋味。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相伴数年的情分,竟真的抵不过日日枕边之欢?
母亲在世的时候,受尽千般委屈,万般折磨。直到死后,那毒妇竟然都不肯让她的灵魂安息。
可他又能如何……孝道大于天,他既不能亲手为母亲讨还一个公道,又不能将那毒妇踩之于脚下,让她也尝尝那般锥心刺骨之疼痛。
铮铮铁骨少年,也有彷徨伤痛至极。
仿佛过了许久,直到田野四周都已经完全寂静,他才默默地抬起头来,扭头看向黑暗中的一处。
凉水井上面的大槐树旁,有两处农舍。上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便是在这井边哭泣来着。那么这两处房舍,应该有一处是她的家了。
从府城回来,他就径直去了半月居,也不知道这几天,她有没有按约送豆芽到隐峰寺去。
那天她可是很生气来着,他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了过去……
花蕊娘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沁出了汗,那树上的人却坐得安稳,还不时地踢踏两下腿,似是挑衅一般。
还是应该去把商姨娘她们叫起来,万一是小偷怎么办?花蕊娘喉咙有些发干,立刻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哪有这么蠢笨的小偷,会先丢石子提醒自己。花蕊娘心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走到篱笆墙的门边,手上只犹豫了一下,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下来,你到底是谁?”花蕊娘扬了扬手中的木棍,冲着李子树上低声喝了一句。
“噗哧……”
树上那人并不回答,只是轻笑了一声。
“是你?”花蕊娘听出来了这笑声,全身立刻放松了下来。却没有留意到,自家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
宗少城嘴角微微一翘,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脚下仿佛踩了棉花似的,落地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怎么?你是不是早就希望是我了?”宗少城抻了抻衣袍,抬起头来冲着花蕊娘轻声笑道。
话说出口,才惊觉自家这副言行实在孟浪至极。宗少城立刻清咳了一声,略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话头:“你都是这样大晚上不睡觉?老是一个人偷偷往外跑的吗?”
这叫什么人呐……明明是他丢石头引起自己注意,花蕊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门外当猴子。”
“你……”宗少城登时语结,立刻懒洋洋地高举了双手道:“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这家伙也有会认输的时候?花蕊娘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抬起手用木棍往他胳膊上捅了一下:“你跑到这儿来干嘛?”
宗少城抱了胳膊,得意洋洋地回道:“来查看查看,看你有没有按时给我师傅送豆芽。”
“当然送了,”花蕊娘抬了抬下巴,用木棍指着他道:“宗大少爷这么晚跑来,该不会是怕我耍赖,所以特意要来查账吧?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账本去。”
“还记仇呢……”宗少城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指捻着木棍将它拨开,抬脚便往田野的方向走了过去。
“谁记仇了?”花蕊娘看了看手中的木棍,也觉得自家这副摸样有些不大好看,便轻轻地将木棍仍在地上,转身跟了上去。
“你的棍子呢?”宗少城扭头看着她,揶揄地挑了挑眉毛:“不抓贼了?”
花蕊娘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便问道:“你怎么大晚上的又不回家?又要准备睡稻草堆了?”
宗少城面上的笑容一滞,诸葛遥说得对,果然是不能让女子抓住你的任何把柄……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脚下又往前快走了几步。
“你不会真的又要去睡稻草堆吧?”花蕊娘紧跟了几步,将脑袋探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宗少城扫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答道:“没有,我本来要回隐峰寺的,顺道路过这里,随便来看看……”
干嘛要跟她解释这个……宗少城语气一顿,立刻皱了皱眉头。
“这么晚了上山不安全吧?”隐峰寺的那截台阶花蕊娘可是心有余悸,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紧接着追问道:“你干嘛不回家,你要学功夫白天再去也行。”
“回家?”宗少城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盯着花蕊娘。
“宗家祠堂啊,从这里走过去也没有多远,总比你去隐峰寺要近。你这人还是奇怪,堂堂宗家大少爷,非要去学什么武,你家里面的人就不管你?他们……”
“别说了,”宗少城突然冷冷地将她打断,花蕊娘不知道他为何情绪突然之间转变,立刻抬起头来,傻愣愣地瞧着他。
宗少城摇了摇头,忽然跃身跳上前面的田坎,走到一堆稻草前面“咚”的一声仰面躺倒。
“那稻草是湿的,前段时间一直下雨呢,还没风干……”花蕊娘急了眼,想要跟着往上跳,那田坎却差不多有她一人高。她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只得转身从一旁的小路绕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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