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里又是恐惧、又是茫然,竟和当初的花玉朗那般相似。花蕊娘心头一揪,便情不自禁地喊道:“周大叔,停车。”
不等骡子车停稳,花蕊娘便一手扶着车沿翻身跳下,往那三个人跟前走了过去。
商姨娘和张氏对视了一眼,也蹬下车子跟了过来。
看见生人走近,那小男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道惊惧的目光。他扭头往身旁的女人脸上看了一眼,又伸手将前面的小女孩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这小女孩的头上还梳着丫髻,看起来至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发髻上却插了个草标,被寒风吹得往一边歪倒,似乎随时都会从她头上滚落下来。
破旧的油布被风掀开了几丝缝隙,边上露出了几根乌黑发青的手指。花蕊娘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里面一阵干呕,她连忙移开眼,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花云娘也想跟过来,却被周大拉住了。
花蕊娘强忍住心头的恐惧,走到她们面前停住脚步,轻声道:“这位大嫂……”
那女人闻声抬起头来,花蕊娘愣了一下,顿时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她在脑袋里面搜寻了半天,突然恍然惊道:“你是……那位茶棚老板娘?”
那女人怔了一下,立刻低头拜倒下去,口中带着哭腔道:“好心的小姐,求求发发善心,我女儿乖巧听话,做事能干得很……”
张氏凑了上来,好奇地问道:“蕊娘,你认识她们?”
“说不上认识,这位嫂子好像是镇西口的茶棚老板娘,上次等黄中人办地契的时候,我在那儿喝过一次茶。”花蕊娘迟疑了一下,便继续询问道:“你是茶棚的桂花嫂不是?怎地会落到这般境地?”
听到这话,那女人立刻抬起头来,睁着哭得红肿的双眼道:“求求小姐,若不是走投无路,奴家也实在不愿买卖亲生女儿。只求小姐随便把几个钱,给我男人买上一口薄棺。”
花蕊娘皱了皱眉头,又往旁边的小女孩身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冷风的缘故,小女孩浑身瑟瑟地发着抖,嘴唇也已经被冻得乌青,红肿的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目光,说不上是害怕、还是迷茫。
而旁边的这位女人鬓发散乱,身上的衣衫已经脏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露出衣袖的手指也被冻得肿胀。若不是花蕊娘当日对她印象极深,只怕此刻也认不出来。
如今这世道在外操持的女子本就不多,像桂花嫂当日那般性子爽利的更是没几个。当初那一面,花蕊娘还对她极为欣赏,这才过了多少时日,怎么就落得这般狼狈?
花蕊娘轻轻叹了口气,又不忍去看油布盖着的尸首。她往旁边绕了一步,走到桂花嫂身旁将她扶了起来。
桂花嫂身子一颤,眼神里立刻闪过了一丝慌乱。她张了张嘴,颤巍巍地说道:“这位小姐……”
许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她话还没说完,膝盖便闪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下去。张氏眼疾手快,连忙两步并作一步走上来,伸手将她架住。
桂花嫂稳住身形,便飞快地垂下眉眼去,怯怯地说道:“谢谢……”
花蕊娘蹙紧了眉头,轻声询问道:“桂花嫂,你还记得我吗?发生什么事了?”
桂花嫂怯生生地抬起眼皮,往她面上打量了几眼,十分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是?”
“我去你家茶棚子里面喝过茶,”花蕊娘往旁边的小女孩身上瞥了一眼,便疑惑地说道:“你不是开着茶棚?到底怎么了?”
“求求你……”桂花嫂突然又跪了下去,凄声哀求道:“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小姐发发善心……”
花蕊娘力气小拉她不住,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跪了下去。花蕊娘连忙向着张氏使了个眼色,伸出手去连声道:“地上冰冷,先起来,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桂花嫂迟疑了一下,便搭着张氏的手慢慢站起身。旁边的小男孩也连忙拉着小女孩一骨碌爬了起来,怯生生地站到桂花嫂身旁。
三个人都是冻得嘴唇乌青、满面通红,花蕊娘心下有了几分不忍,便摸出几个铜钱,请张氏去买几碗热汤与他们暖身子。
热汤下肚,桂花嫂的面色似乎好了许多。她放下空碗,还未开口便已是泪流满面。
偶尔有路人从街面上经过,便将那好奇的眼光投了过来。花蕊娘也不在意,只伸手拍着桂花嫂的后背,让她慢慢道来。
“这位小姐您也知道,奴家和孩子他爹都是外乡来的,好赖支了一间棚子,也能挣几个糊口钱……”桂花嫂伸手按着眼睛,一边哭一边哽咽地说道:“前几日何家的生子到棚子里喝茶,谁知道何家大老爷突然带了几个人来,二话不说按着生子就打。”
“何家?”花蕊娘心思一动:“镇子口石拱桥下面的何家?”
桂花嫂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恐惧,她连忙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将两个孩子牢牢地拢在身后,一脸戒备地看向花蕊娘。
“我不认识何家,只是听说过,顺口问问罢了。”花蕊娘赶紧冲着她温和的笑了笑,又轻声道:“桂花嫂你接着说。”
桂花嫂盯着花蕊娘看了一会儿,便垂下眼来,继续开口道:“本来别人的家事,咱们也管不着。可我那男人是个死心眼子的,平日里又和生子多说了几句话,就跑上去劝。那何家大老爷发了狠,竟然使人,使人,活生生的将我男人给打死了……”
商姨娘低呼了一声,伸手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张氏也瞪大了眼,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花蕊娘倒抽了一口凉气,瞥眼瞧见一旁油布遮盖着的尸体,她立刻咬紧了牙,怒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活活将人打死,走,去报官。”
说着花蕊娘便拽了桂花嫂的胳膊,拉着她转身就要往骡车这边走。桂花嫂愣了一下,连忙反手将她拉住,死活不肯往前多迈了一步。
那小男孩和小女孩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起张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花蕊娘扭过头,一脸不解地看向他们。商姨娘连忙走了过来,拉起花蕊娘的袖子焦急地劝道:“蕊娘,那衙门是好进的?”
“这位太太说得是,”桂花嫂抬手抹了抹眼泪,一脸绝望又愤恨地说道:“何家大老爷的小舅子是衙门的捕头,奴家当时也是气得蒙了心眼,没有听人劝上一句……”
说到这儿,桂花嫂再也控制不住,一下扑倒在油布上面,抱着尸首大声地哭嚎了起来。
受到了桂花嫂的情绪感染,两个孩子也跟着扑了下去,搂抱在一起哭个不停。
花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商姨娘身旁,见状她便轻轻拉了商姨娘一下,红着眼眶道:“姨娘,她们好可怜。”
商姨娘也忍不住眼睛一红,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便走上前去蹲下扶起桂花嫂的胳膊,柔声劝道:“这位大嫂,人死如灯灭,你别太难过了,仔细伤了身子。不为自家想,也要思虑思虑两个孩子。”
桂花嫂怔了怔,突然转过身来,抓着商姨娘的手一头拜倒了下去:“求求这位太太,我这闺女从小就听话懂事,要不是实在没法子可想,我也不会舍得,都是身上掉下的肉……求太太发发善心,我给你磕头……”
她当真就砰砰砰地在地上叩了起来,商姨娘大惊,连忙生拉硬扯地将她拦住。饶是如此,桂花嫂的额头上还是瞬间就被撞出一片血痕。
见自家娘亲这副摸样,那小女孩一下止了哭声,忽然就转过身来,学着桂花嫂的摸样在地上叩起了头。
花蕊娘连忙迈过去将小女孩拉住,小女孩睁开又红又肿的眼睛,向着她哭道:“我什么事情都会做,求求小姐,给我爹爹买棺材……”
“没事,没事,”花蕊娘拍着她的手颤声安慰着,想了想,花蕊娘便转过头来:“桂花嫂,那你们家的茶棚呢?”
桂花嫂呆若木鸡地扭过头来,片刻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都怪我,气头上蒙了心……”她哭得够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伤心欲绝地说道:“何家大老爷知道我上了衙门,就使人放了一把火,棚子和家什都烧了个精光。要不是有人帮手,就连孩子他爹,都差点没抢出来……”
这何家竟然心狠手辣到了这种地步,不过是好心上前劝架,便又是将人打死,又是烧房子……花蕊娘打了个寒颤,这和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商姨娘似乎也有些被吓到了,半晌她才张了张嘴,声音涩涩地向着花蕊娘道:“蕊娘,咋办?”
花蕊娘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涩,她咽了一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不过是一个捕头,就能这样罔顾王法?镇里不行,就去县城、州府……”
包括桂花嫂在内,所有人的面上都是一派茫然、迷惑的神情。
花蕊娘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她的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一下。花蕊娘低下头去,只见那小女孩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向她。
见花蕊娘看过来,那小女孩身子颤了颤,一脸怯生生地说道:“求求小姐,您买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会做,也不会多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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