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思良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花蕊娘隔着门没怎么听清,不过他热心的送野兔过来,自家理应出去道个谢才是。花蕊娘刚把手放在门上作势欲推,念头一转,又一下顿住了。
倒不是她想得太多,只是她心性比之同龄人要成熟,所以更加明白少年情窦初开之时有多么的浓烈。上次婉拒厉思良之后,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份心思彻底放开。思虑之下,花蕊娘竟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与他大方相处,又不至于伤了自小相识的那份友谊。
门外传来了厉思良向花云娘告辞离去的声音,花蕊娘悄悄松了口气,听他脚步声往院子下面去了,这才推门出了屋子。
花云娘正拔脚转身往灶间那边走,听到身后门响,她回过头来笑嘻嘻的向花蕊娘扬了扬手上的物事:“姐,有兔子肉吃呢,思良哥刚刚送来的。”
她手上拎着的正是一只已经剥皮去头的兔子,乍一看之下血淋淋,全然不能和那美味之物联系起来。花蕊娘骇得后退了一步,朝她嗔怪的瞪了一眼,才道:“朗哥儿呢?下学回来了没?”
“在屋子里呐,”花云娘朝花玉朗的屋子努了努嘴,又笑逐颜开的说道:“最近朗哥儿可乖了,用功得很,下学回来也不出去玩了,尽在屋子里念书呢。”
花蕊娘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进去看看他,你快把兔子肉拿进去给姨娘吧。”
花云娘点点头,朝着灶间里头蹦蹦跳跳的进去了,花蕊娘往花玉朗那间半掩着门的屋子看了一眼,便轻轻一推门,微笑着走了进去。
花玉朗正端坐在书桌前面,盯着桌上的一卷书,摇头晃脑的轻声念着,其神情之专注,连屋子里面进来了人也未察觉。花蕊娘心头一阵宽慰,又禁不住有几分好笑。那书桌是原来请厉三托人匆忙中赶制的,尺寸比照着一般的家具大小,结果花玉朗往桌前一坐,脑袋便恰好与桌面齐平。瞧他这伸头探脑的辛苦样子,真是憨厚可爱至极。
这唯一的弟弟,自小就与花蕊娘格外亲近,姐弟俩不光五官神似,就连脾气秉性、口味爱好都差不多。从前花玉朗四五岁,花蕊娘六七岁的时候,一领出去,谁人不赞上一句:好一对粉雕玉琢的俏娃娃。
不经意间勾起了对于从前的缅怀,花蕊娘若有似无的摇了个头,极力压下心头的感慨情绪,走上前去捏了捏花玉朗的胖脸颊,轻声笑道:“朗哥儿,想姐了没有?”
花玉朗背书正背得入神,冷不丁遭到咸猪手袭击,惊得一下昂起脖子,见是自家姐姐,便很快转怒为笑:“姐,你睡醒啦?”
花蕊娘微微一笑,伸手取过桌上的线装书看了看,惊奇道:“夫子开始教你大学了?”
花玉朗嘿嘿的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夫子说我启蒙早,不用按部就班的再念蒙学,若是下一季的考较成绩好,就可以跟明章哥他们一样,直接教授文章之法。”
“李夫子举人之才,若能得他的青眼,对你将来必是大有好处的。”花蕊娘赞赏的说了一句,又盯着他道:“虽说你天资聪颖,可是文章学问,都是需要下苦功的东西,千万要记得稳扎稳打,先把一样琢磨通透了,切莫想着投机取巧……”
花玉朗向来信服自家大姐,也知晓自家过去性子贪玩,总是不能全神贯注于一样事物。因此听她谆谆叮咛,也不敢敷衍,都一一点头认真记下。
“好了,歇息一会儿吧,凡事不用贪急,你知道用功就好,也要注意劳逸相结合。”花蕊娘说完一番话,又转而笑道:“这些日子在学堂里还好?没生什么事儿吧?”
“没有,”花玉朗摇了摇头,见自家姐姐不再摆出一副严肃面孔,便撒娇似的往她身上蹭了过来:“思良哥今年要下场了,夫子看重得很,这些日子常常单独指点他学问。姐,你说思良哥能不能考中?”
“我怎么知道……”花蕊娘笑吟吟的看着他:“考学本来就不容易,要碰运气,看当年的考题如何、考生的总体情况如何,以及阅卷大人的脾气秉性等等。就算中了秀才,那县学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更遑论府试了。”
花玉朗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捏着拳头道:“这么难……那我更要多下苦功,争取早日中了秀才,才能去府试一搏举人之名。若是中了举还不能做官,还要上京殿试,那便不是三朝五载就能如愿的,早一年下场,便多得一年机会……”
“朗哥儿,”花蕊娘心头一跳,立刻执起他的手温声道:“读书习文章,本是个人修养之道,趋利之心太重,必然有所得不偿失。”
“姐,”花玉朗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早一日能做官,才能早一日有还爹爹清白的希望,也能使你不至于这般辛苦。我是男儿,花家的荣辱,本就该由我一力承担。”
这般老成的话语,从稚气未脱的花玉朗口中说出来,真是叫人既心酸又震动。花蕊娘轻轻抽了抽鼻子,故作轻松的笑道:“朗哥儿能这样想,姐姐高兴得很,你只管用心读书,别的事情有姐姐和姨娘呢。”
谁知道花玉朗听了这话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垂下头去,面上的沉重之色又多了几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姐,你又是开铺子,又是跟半月居做大生意。你一个女子都这般能干,我身为弟弟的,岂能不羞愧?”
花蕊娘愣了一下,旋即好笑的问道:“谁教你说这种话的?我是长姐,照顾你们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你是我弟弟,有什么好值得羞愧的?”
“是思良哥……”花玉朗迟疑了一下,便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抬起头来:“他说姐姐身为女子,所作所为已非男儿所及。我等学子寒窗苦读,与其盲从圣人之言,不妨以姐姐为榜样,以激励自省。”
花玉朗顿了顿,接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觉得思良哥说得对,我姐就是能干,思良哥要以你为榜样激励自家考秀才,我也不能落了后。所以我更要用功读书,早一日考取功名回来,让姐和二姐,还有姨娘不用像现在这般操心。”
“嘴巴偷偷抹油了?”花蕊娘故作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却又绷不住,嘴角跟着便噙起了一个笑容。
想不到厉思良竟然说过这样的话……这样也好,若是自家真能起着激励的作用,那自然是好事一件。别的不说,单是花玉朗现在这般肯下苦功的摸样,那也是很好的。
花蕊娘只知其一,却不知道厉思良当时对花玉朗说了这一番之后,心里实则还暗想了一通:蕊娘能干稳重远超同龄人,岂会不明白我送她发簪的道理?她当日回绝了我,实是因为我平日行为惫懒,又无甚出色之处,难以叫人放心相托。
蕊娘小小年纪,便已独立撑起门户,如今听说,她竟还与半月居合作起了生意。她志向高远,我亦不能叫她小瞧,此番乡试,必定要取得功名在身。等我有了足够荫蔽她一家的力量,且让她再无需这般操劳,以我二人之情意,再请人上门说合,还愁不能两心相许,情归一处么?
所以听说花蕊娘从镇上回到了家,厉思良便急急忙忙寻了个借口,提着兔肉前来以求与佳人一遇。却不料花蕊娘正在房中小憩,厉思良与她再是自小的情谊,如今年纪渐大,也没有到人家姑娘的房中打扰的道理。眼看着乡试在即,不日就要动身前去县城,却连一个告别表白心迹的机会都没有,厉思良急得团团转,正在冥思苦想之时,花云娘却端着一只碗上门来了。
赵氏正在灶间里收拾一堆小白菜,这些小白菜是初春的第一茬,还是幼苗的摸样,就已经被馋了一冬的人从地里摘回了家。花云娘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兔肉进来,向着赵氏甜甜一笑:“婶子,思良哥送来的兔子肉,我姨娘炒好了,怕你们没得吃的,叫我端一碗过来给你们。”
“一只野兔子能有多少肉?分一碗过来你们还有吃的?”赵氏愣了一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连忙站起来推拒。
“我们够了,炒出来分了两大碗呢,”花云娘往旁边让了一步,将碗朝灶台上一搁,便向着赵氏道了个别,蹦蹦跳跳的往回跑了。
“这几个娃子,一个个的都那么伶俐,”赵氏抿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转身找了个簸箕将兔肉扣上,就看见厉思良出现在了灶间门口。
她顿时眉开眼笑,嫁到厉家这么多年,她虽然肚子不争气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但这一个儿子却顶得其他人家那些三四个,不光摸样生得周正,性子又好,今年还要下场考学。要是这一去中个秀才回来,可是老厉家从未有过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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