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豆油灯被门缝里带进来的风刮得晃了两晃,连带着地上人的倒影也扭曲了几下,复又恢复平静。
花广武抱着胳膊立在门边,脚尖踮着地晃了晃,忽然嘴角一扯,怪声怪气的说道:“你不是能得很吗?全家人供你一个,咋没见你考个秀才回来?”
他的语调尖酸又刻薄,甚至带了几分阴测测的味道。花广文面颊一下涨得紫红,抬起头如同一头愤怒的牛犊一般,恶狠狠的看了过去。
“嗐,你瞪我干啥?我还说错了?”花广武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又踮着脚尖抖了抖腿,继续不阴不阳的说道:“你能耐啊?啥事儿都你能啊?我上学堂是瞎祸害银子,你就不是了?”
“你给我闭嘴,”花广文陡然大喝了一声,许是怕惊动了花庆余两口子,声调忽又降了下去,用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着花广武:“你说这些干啥?是我不让你去学堂的?”
“不是你?不是你还是哪个?”花广武的声音也变得尖利了起来,拖着还有些不大便利的腿向他步步走近:“你读书能耐?能耐你连个秀才都考不回来?凭啥家里的钱都可着你一个人花?凭啥我就得下田卖苦力气干活?”
花广文倏地闭了眼,再睁开来,已经是满满的痛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按捺着不让四肢颤抖得太厉害:“再,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肯定,肯定能考中……”
“哼,”花广武眼底眉梢全是讥诮之色,东厢那边突然传来了几声动静,他回过头去凝神听了听,忽然扭过头来看着花广文扯起嘴角笑道:“现在可好,厉家那小子能耐了,二房那妮子也要发达了,咱们呐?啊?”
“凭啥他们能过得恁好?”花广武的语调忽然沉了下去,几乎是压着嗓子吼道:“要不是二房,我咋会让人打伤了腿?要不是二房,村里头那些人咋会那样看待咱们家?要不是二房,何家咋会要退亲……”
“还不都是你不学好……”花广文无力的呼喝了一声,听到最后那句,面上却是呆了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一阵夜风从窗棂缝里钻了进来,狭带着桌上的灯苗晃了晃,灯芯被刮得一半垂到了灯油里面,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花广武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只留下花广文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桌前。过了良久,窗外呼呼的吹过一阵风响,他缓缓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泪痕。
为什么会考不中?为什么会考不中……花广文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无神的双眼茫然的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何家三娘子,那娇滴滴的身子,嫩朵儿一般的模样……可她如今,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做了别人的妻……
从前,不是样样都好么?
“广文,你爹又去县城了?这回你二叔给你们捎啥啦?”
“哟,听说广文你定亲了呢?是你二叔保的媒?啧啧,镇上何家呀?那可真是门好亲,你二叔待你真跟亲娃儿一样……”
“广文啊,咱们花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也就是到了你二叔我这儿,这书,你要用心念好了,这人,也要好好做,方为德行兼修……”
不……花广文内心一声暴喝,突然似猛然惊醒的小兽,“腾”的坐直了身子。
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要报应到我身上来?
都怪她,都怪她,亏自己当初还想着她们失了怙恃,对她们姐弟那么照顾,可是她呢?六亲不认,自私到底,她那时身上明明藏了银子,要不二房一搬出去就能有吃有喝还能开铺子?可她终究是不肯掏出一个子儿来,甚至到了爹爹逼得无法,要卖了她亲妹妹给我娶亲的时候,她都不肯掏出一个子儿来。要不是她坐视不理,何家三娘子会嫁给别人吗?我会落到如今这样吗?
油尽灯枯,桌上那盏微弱的火苗最后跳了两跳,终究是全部熄灭了下去……
远远的传来了一声鸡啼,接着整个村庄的公鸡都跟着打起了鸣。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样的颜色,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花蕊娘起床的时候,阳光已经破开云雾层层投射了下来,在院子里撒成细细碎碎好看的金光。商姨娘正在灶间里升火做早饭,花云娘和花玉朗也都起了床,并头蹲在院角边一边刷牙一边含含糊糊说着话。
昨天在厉家折腾得极晚,今早大伙儿都起得有些迟了,太阳都挂了老高,才有农人陆陆续续拎着锄头往田里赶。
吃饱喝足,花蕊娘甩着空手空脚出了门,独自走在去武穆峰的路上。陈平被她遣去了县城,那需要人驾驶才能发挥作用的板车,自然也随了他一块儿去。不过偶尔走一走,花蕊娘倒不觉得什么,甚至还有些放松,因为,她今天心情极好。
奇巧坊开始动工了,这一批工匠都是厉三帮忙张罗来的,有些是她从前修食肆用过的熟人,手脚都麻利,最多三个月,那一片土地,就会因为她花蕊娘而热闹起来。
孙掌柜那边又送了信来,等到奇巧坊落成,府城那边的筹备工作也差不多了。只要桌游馆一开,配合上她那些宣传造势的方法,必定会客源滚滚,在西南这一片,刮起一阵桌游风……
到那时,要给朗哥儿弄个书童伴着,还要给花云娘和商姨娘买人伺候,这半年商姨娘够辛苦了,是该让她享享福……还有,如今住的这屋子太小了些,多个使唤的人都磨不开,到时候头一件事儿,就是要起一栋大宅子……
花蕊娘想得有些兴奋,双眼都微微眯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走得越来越轻快。
她并不知道,今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花家大房的院门便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人悄无声息的钻出了门,又悄无声息的没入了清晨的雾气中。
这人便是花广文,他似乎是一夜没睡,眼眶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下巴上也起了一茬青色,配合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佝偻的脊背,整个人似乎一下老了十岁。
他也不知道自家在紧张什么,他面上的表情是茫然的,只有那一双眼神,虽然只盯着脚下的路,却不时的闪过一两道狠戾的光芒。
经过村口的时候,卖豆腐的陈二媳妇早起去推豆子,从低矮的院墙看见花广文经过,便和他招呼了一声。
在花蕊娘之前,陈二媳妇算是这村里唯一的“商户”,所以待人一向最是和气。和气的人自然人缘广,落山村的老老少少,见了她都是一派笑脸。
可是花广文笑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家要干什么,只是心底有一个声音驱使着他,叫他在这样的清晨,用这样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向那条大路。
陈二媳妇昨天也到厉家吃了酒,知道花广文落第了。所以花广文看了她那一眼,那眼里的神色甚至还有些阴鸷,她也没往心里去,甚至还热心的扯开嗓子安慰了他两句。
花广文心头一慌,连忙加快了脚步,一头向村外扎了过去。
落山村通往武穆峰的这一截路上,今天没什么车辆,更没有行人。
若是时间再早一点,这条路上还会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经过。可是花蕊娘今天起晚了,等到她出门的时候,整条路上已是空落落的,只有两三只跳跃的小麻雀在路边嬉戏。
一辆驴车从她身后赶了上来,花蕊娘扭头看了一眼,便避到了路边。等到驴车通过了,花蕊娘才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重新回到路上往前走。
转过这道弯,就能看见有间食肆了。昨天张氏也喝了些酒,今天让她在家里歇息,她这坐不住的人,不知道有没有非要犟着往铺子里来。
桂花嫂早就起来开门了吧?她一向是勤快的,都不用自家多么耳提面命。食肆里多亏有了她,她也够苦命的,下回问问她,如果她有心思,将来等奇巧坊开了业,就让小元跟着过来学吧,不管什么本事学点在身上,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西南这边多丘陵地形,丘陵地带灌木丛生,这弯道上,路边便有许多密密麻麻的灌木从。
一阵微风拂过,路边的灌木丛唰啦啦响动了几声。花蕊娘抹了抹额上沁出来的细汗,身上却不觉得疲,反而有些愉悦。
厉思良确实是个厉害的,他也用功,这半年,除了偶尔带着花玉朗他们几个疯闹,其他的时间都在屋子里看书。他中这秀才,真是自家努力来的,往后也要提醒着花玉朗,他现在年纪小,是有些太懒散了。
春季文试一过,7月份便是乡贡武举了。宗少城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不是那些喜欢浮夸的少年,瞧他那胜券在握的样子,应该是极有把握吧?
花蕊娘抬头往武穆峰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一甜,甚至隐隐约约有了些思念。
就在此时,路旁的灌木丛突然暴动,一个人影飞身扑起,重重的将花蕊娘压倒在地,两手一钳,便将她的胳膊死死拧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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