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夏,武穆峰脚下的房场上一片安宁。工匠们随意将做工的家什往地上一扔,三三两两搭伴走到有间食肆的廊前坐下,借着那伸出来一截的廊檐,躲避午后最为热辣的这一阵日头。
有间食肆门口停着一辆青布盖顶的桐油小车,拉车的是一匹黄粟毛小马。一个车夫打扮的年轻小伙弓腰站在马前,手上捧着一大把草料,正满面含笑的给小马喂着食。
马儿虽小,胃口却是极好,三下两下便将这一大把草料吃了个精光。车夫拍了拍它的脑袋,又从一旁拎过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小马立刻伏下头去,咕嘟咕嘟的饮了起来。
伺候马儿吃饱喝足,车夫将马橛子套好,便拎起小桶,晃晃悠悠的朝食肆里面走了去。
“李远才,东家要走啦?”
在廊檐下歇息的工匠里面有与他相熟的,便懒洋洋的冲他打着招呼。
“是啊,”这被唤作李远才的年轻车夫笑得一团和气:“东家忙着呐,你们也别净顾着躲懒,东家脾气虽然好,这正事儿可耽搁不得。”
“你小子,才跟了东家几天呐?毛都没长齐,就训起大叔们来了?这么大的日头,不歇一会儿哪受得住哇?敢情你以为个个都跟你小子一样,车轱辘上一坐,净躲荫凉了。”
说这话的是房场上的一个监工,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痞里痞气。听到这话,周围那些工匠汉子“哄”的一声大笑,七嘴八舌附和了起来。
“就是就是,你小子长得细皮嫩肉,扔房场上晒一天,怕不成鱼干了哇,哈哈哈……”
李远才目光闪了闪,面上仍是笑微微的,也不和他们计较,掀开帘子便进了食肆。
过了一会儿,花蕊娘从食肆里面走了出来,李远才尾随其后。那些坐得东倒西歪的汉子见了东家,便立刻敛了笑容,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花蕊娘微微一笑,同监工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又嘱咐了两句,便走到马车旁,一头钻了进去。
李远才冲着工匠们挥了挥手,纵身一跃跳上车头,“唰”的一声抽出腰间的马鞭,在半空中抖了个漂亮的鞭花,手上一扯缰绳,车轮便滚动起来,“得得得”的往大路上驶了去。
他是宗少城送来的人,上回出了事之后,花蕊娘虽然有惊无险的脱了困,可宗少城哪里放心得下。当时就又要送奴仆又要买宅子的出了一堆主意,花蕊娘推拒不过,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由着他挑一个车夫的人选送过来。
既然送了车夫,哪有不送马车的道理。好在宗少城虽然爱护心切,也知道以花家的状况,确实不宜太过招摇。便只买了一辆普通的小马轻车,第二天就连人带车一齐送到了花家。
花家现在正缺一个赶车的人,所以不光花云娘乐得开了花,就连花玉朗都难得的对宗少城露出了两分笑容。收了人家的大礼又岂能不有所表示?商姨娘少不得又要绞尽脑汁的置办一席,犒劳犒劳自家这位准女婿,对他的态度,也是越发的亲近了。
可是花家现在最大的难题,不是没有那点添人进口的银子,而是添了人之后,安排人家住哪儿?总不至于真的搭棚子睡吧?
这李远才倒真是个随遇而安的,突然间从威风凛凛的宗家小厮,变成了农户家里的马夫,他也不以为忤。许是来之前就得了吩咐,交了身契见过主家,他便拎了包袱,主动提出睡到菜园的棚子里去。
那棚子是当初搭起来生豆芽用的,虽然还没来得及拆,可左右附近已经种满了各色瓜豆蔬菜。花蕊娘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好苦着脸去厉家跟吴婆婆打了个招呼,委屈李远才就在棚子里安顿了下来。还好现在已经是初夏,只要多洒点防蚊虫的药粉,也还能暂时将就一下。
马车停在外面暴晒了一上午,车厢里面又闷又热。花蕊娘掀开帘子透了一口气,面上禁不住有了几分愁色。
如今看着形式一片大好,烦心的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别的不说,这生意还没做起来,家里面的住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倒还可以慢慢计议,但县城那边,陈平昨日送了信来,首批原料出了漏子,等到处理好,不知道会不会耽搁了开业的日子。府城也有消息递来,孙掌柜提了一堆事儿,样样都要等着她拿主意……
花蕊娘伸手按了按眉心,眼里一片愁云惨淡。都说万事开头难,她如今一没经验;二没人脉,贺掌柜又干脆做了甩手股东……要想面面俱到,真是比上青天还为难了几分。
马车拐进了一个弯道,花蕊娘的目光落到车外,便不由得神情一怔,转而想起了别的。
花广文失踪了。
说来倒也奇怪,落山村这样的小地方,谁家有个鸡飞狗跳,都会掀得左右不宁、满村皆知。可是花广文失踪的事情,却仿如大海投石,只小小的漾起了一个浪花,便只成了几个酷爱嚼舌的妇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谈资。
刚刚脱险的头两日,花蕊娘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第一天还算宁静,没有任何村人看见花广武负伤归家,花家大房也没有请医延药的迹象传来。谁知第二天一早,秦氏便满村的疯跑,先去了自己亲哥哥秦大家,后来又去请托了里正。支支吾吾之下,才说出自家的大儿花广文,许是因为落第心绪不宁,又受了花庆余的训斥,怕是一个想不开,便负气离家而去。
起初里正还像模像样的组织了几个人到附近去寻,可这自家消失不见的人,又哪里轻易能寻到?找了半天功夫,里正也不耐烦了,便推说花广文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人,自个儿必定有了主见,有心想躲起来,怎么肯让人找到?于是各自散回了家,将此事揭过不提。
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花蕊娘心里很是不安了一阵子。恐花广文伤重,无法独力支撑着下山,是否会因此暴毙于荒野?又恐他心灰意冷,一门心思的钻了牛角尖,待自己和诸葛遥离去之后,便又寻了死路。
是以花蕊娘在心头挣扎了半日,便偷偷吩咐李远才再上山一趟。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心里乱极了,唯恐李远才带回来什么不好的消息,那又该如何是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花蕊娘并非心如磐石,她本就有心放过花广文这一遭,若是花广文当真因此出了意外,她该如何自处?
李远才带回来的消息不好不坏,好消息是,山洞里面空空如也,附近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坏消息是,照这样看来,花广文是真的失踪了,他究竟是自觉无颜见人,负疚离去?还是伤重不支,暴亡于他处?
花广文的事情只在村子里掀起了一阵波澜,又飞快的平静了下去。只有秦氏偶尔走出家门的时候,会拉住几个过路的村妇哭诉家门不幸,再顺口咒骂几句花家二房冷漠没人性,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也不见她们出半点力……除此之外,就连花庆余每日下田做活,都只是独自扛着锄头走得飞快,从不与村人搭讪半句。他那木讷的脸上,仿佛看不到半分失了儿子的伤痛,只有那佝偻的身形,似乎越来越弯曲了……
不过这些问题,显然已经不在花蕊娘的考虑范畴。她已做到仁至义尽,余下的,便各人自安天命吧。
马车经过落山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去了榆棠镇上。原料的事情,还是要让贺掌柜插手,他毕竟在商场打滚多年,所积攒下的人脉并不是花蕊娘一个新手能比的。至于府城那边,还是等她回去仔细思虑之后,再与孙掌柜作出答复。
花家如今内部一派团结,对外又是一片形势大好,原本性子唯唯诺诺的商姨娘,在人前也渐渐敢把腰板挺得笔直。别人尊她一声姨太太,她也响亮的应着,顺带回一个温和的笑容。
在村里住的时间长了,花蕊娘又俨然成了各家姑娘小子的榜样,如今与花家二房来往的人家越来越多。食肆里面有桂花嫂和张氏打理着,商姨娘和花云娘现在虽然不用再去做工,可每天在家也是忙个不停。今天也是一样,吴婆婆一大早就过来请了商姨娘,托她过去帮忙弄几道拿得出手的菜肴。
这些日子往厉家拜访的人,差点没把他家的门槛踏破。时隔十多年,落山村又出了一个秀才,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最重要的是,这既有才学又有品貌的秀才相公,竟然还没有说亲。于是各家的老太太小媳妇都动起了心思,平日里有来往没来往的人家,都趁着这个功夫赶来亲香亲香,所以报差都走了四五日,厉家的热闹都还没有停下去。
今天厉家又迎来了新的客人,与前几日道贺的那些人不同,今天这些客人却是赵氏的娘家人,秀才相公的外公外婆、姑母舅舅。亲家上门,自然要好生招待一番,吴婆婆几乎把所有能待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一时之间宰鸡杀鸭,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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