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周明章，花蕊娘的思绪一时百转千回，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绕来绕去，却始终围绕着一个苦字。
她不禁想起去年的那个大雪天，宗少城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用同样坚定、同样充满着期待的语气，向她描述了一个似乎可以预见、似乎伸手就能握住的未来……
花蕊娘转过身去用手悄悄抹了抹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扭头对着周明章道：“你跟我过来。”
周明章连扔在地上的柴禾都顾不上拿，神情忐忑的跟着花蕊娘走到了河滩边。不等花蕊娘开口，他就抢着道：“蕊娘，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你千万别怪云娘。我是真心的觉得她好，也是……”
“我知道，”花蕊娘将他打断，毫不客气的说道：“我问你，你说你要娶云娘，成家立业可不是光靠嘴上说说就行，你有什么打算？”
“我……”周明章愣了一下，嗫嚅着答道：“等我学了手艺，我会好好干活的，到时候挣了银钱，就让我爹去提亲。”
“等你学了手艺挣了银子？”花蕊娘冷笑一声，目光凛冽的看向他：“先不说学手艺是不是那么容易，就说你爷现在的态度，他能让你去？万一他不让你又怎么办？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周明章整张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又想了半天，才咬着牙道：“你说得对，是不能拖，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一声，明天就走。”
“你回来，”花蕊娘跺了跺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见周明章一脸茫然，她只好耐着性子：“你上次不也走过一回？结果怎么样？”
周明章使劲挠了挠头皮，咬牙切齿的回道：“我爷要是再不同意，大不了我死活不回来。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再这么被拘在家里，师傅说我年纪也不算小了，要学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我爷要倔我也不怕，最多让人说一句不孝……”
“你真有这么大的决心？学徒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花蕊娘眨了眨眼，面上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我真有，”周明章神色急切的看向花蕊娘，眼里的目光热切而又坚定：“我知道我自家不是念书的料子，我是真喜欢做木匠活，也是真喜欢云娘。不不，我最喜欢的还是云娘，可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吃苦，所以我得好好学手艺。蕊娘，算我求求你，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花蕊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淡淡道：“云娘呢？她是什么想法？”
“云娘……”周明章脸色一变，立刻哀求的说道：“你千万别怪她，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蕊娘，我知道我没出息，全村的人都笑我，可是都跟云娘没关系，她哪里晓得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
花蕊娘入神的想了半天，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开口将他打断：“你能这样想，我替云娘高兴。可是你要知道，咱们家不比从前，云娘……吃了不少苦头，我这当姐姐的也是真心疼她，自然不舍得她往后再过苦日子，哪怕是有这个可能性也不行。”
“不会不会，我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周明章急得连连摆手，恨不得挖心掏肺才能证明自己的心意。他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欣喜道：“蕊娘，你这意思是不反对咱们俩？”
“我不反对，但现在也不赞成。”花蕊娘干脆利落地回道，见他面露失望，便压低了声音道：“你爷不喜欢咱们家，这你是知道的。”
“我晓得……”周明章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团，想想又挺起胸膛：“我爷是我爷，将来云娘是跟我过日子，我爷要发火，要闹脾气都有我顶着。万一实在过不下去……”
周明章顿了顿，似乎在暗暗下着决心：“大不了，就分家出来单过，我不怕人家讲闲话。”
“你当真这样想？”花蕊娘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这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嗯，”周明章重重点了个头：“我知道我没啥大出息，也不能像思良哥那样考秀才，将来给云娘挣个官家太太做。可是我有这双手，我宁愿吃苦受累，也不会让她跟着我受委屈。”
花蕊娘眼眶一热，心头一时激动莫名。她沉吟了半天，便向着周明章招手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周明章得了一通叮嘱，便千感谢万感谢、一脸高兴非常的去了。花蕊娘看着他走远，忍不住转过身去掉了一滴泪，又飞快的抹去，努力平了平情绪，举步缓缓往村西头这边来。
就算不能事事美满，这世上也总该要有人称心如意，能成全的，便尽力去成全……花蕊娘怔怔的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待她停脚擦去眼泪，才发现自家竟然走到了凉水井边。
花蕊娘在井沿上找了一块干处坐下，井里凉悠悠的水汽往她面上一扑，整个人反而清醒了过来。花蕊娘吸了吸鼻子，不禁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天无绝人之路，那么多事情都挺过来了，眼下这道坎……肯定也有法子迈过去。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光顾着慌神还不是于事无补。
花蕊娘揉了揉太阳穴，心里一阵比一阵烦闷。要是能马上见到宗少城就好了，起码可以和他商量商量。他是个有主见的，上回定亲的那件事情，虽说使出来的法子惊世骇俗了些，可他不一样搞定了？但是……上回是上回，这次跟上回不一样，他真的还能有办法吗？
天都已经黑尽了，宗家老宅处处都挑起了明亮的灯光，只有内宅的一方小院子里面黑漆漆一片，安静得似乎连一个人都没有。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房门被人一下推开，小厮黄豆探头看了两眼，便走进来摸着火石点燃了油灯。灯光照亮整间屋子，才赫然发现窗下的梨木软榻上躺着一个人。黄豆却毫不吃惊，放下火石便走过去，弯腰轻声唤道：“大少爷，姚嬷嬷来了。”
软榻上的人一个翻身坐起，正是宗少城。他揉了揉眼，急声道：“快请进来。”
“是，”黄豆走到屋子门口向外面招了招手，一个年约四旬的老妪随着进了屋。黄豆飞快的闪了出去，又顺手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嬷嬷，”宗少城并没有起身，而是皱着眉头道：“可打听清楚了？”
这老妪是宗少城的奶娘姚嬷嬷，当初是宗老夫人亲手挑选过来的，在老宅这么些年很得人心，也是宗少城身边得用的老人之一。她走上来向着宗少城欠了欠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开口劝道：“大少爷，您听老奴一句，老夫人已是恼怒得紧了，她的性子本来就不容人违逆，您为了自个儿着想，还是顺着些吧。”
“顺着？”宗少城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而是苦笑着道：“若是别的事情，忍了也就忍了……嬷嬷，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么多年了还不清楚？从前我听我娘的话，凡事忍气吞声，可是今天这事情……”
宗少城顿了一下，语气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她以为人人都是提线木偶，就得任她摆布着？实在是够了，这件事情，我绝不可能让步。”
若是让了，从前所做的一切，今后的一切，蕊娘，若是没了她，那还有什么意思……宗少城咬紧了牙关，内心情绪一阵阵翻涌，眼眶红得似乎快要滴下血来。
“是……老奴也知道，劝不得大少爷。”姚嬷嬷轻轻叹了口气，低垂了眉眼压低声音道：“都打听清楚了，老爷和夫人送的信来，听说是柯家太太，不知道怎么让她晓得了，就到老爷府上去说了一通。大少爷从府城回来，竟然半句也没听老爷提起？”
“我就知道是她，苏……”宗少城重重一拳砸在软榻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想了半天，便眼神恨恨的摇了摇头：“她心思深沉，倒是打的好主意，姨祖母今夜就歇在咱们家园子里？”
“老夫人说了，要留黄老夫人多住几天，还有七娘子，也在咱们府上陪住着。”姚嬷嬷小心翼翼的看着宗少城的脸色：“荷香那丫头的嘴巴紧，老夫人身边的人，都不好打听。老奴只问出来，老夫人昨天夜里和黄老夫人游园，好像就提了那事儿，也解释清了……”
“解释，我看她要怎么解释。”宗少城目光寒了寒，冷声道：“眼见为实，我就不信。”
“大少爷，不是老奴多嘴。”姚嬷嬷急得摆了摆手，连声道：“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一回能蒙得过去那是运气，万一惹恼了她，恐怕遭殃的还是花家小姐。”
“她敢，”宗少城眼里一阵精光暴动，顿了顿，他便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知道了，先下去吧，劳烦嬷嬷这两日盯紧些，一有什么消息马上来告诉我。”
“是，”姚嬷嬷应着就要转身，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轻声道：“老奴多嘴再劝上一句，大少爷若是真的为了花家小姐好，最好还是歇了这个心思，想想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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