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妇人气质温和,衣着打扮更是素净,叫外人瞧着只以为是一位端庄慈爱的高门贵妇,却叫盈时见了忍不住手指一颤。
眼前的夫人正是梁冀的母亲,亦是公府当家主母,先国公夫人。
夫人娘家姓韦,外人多尊称她一句韦夫人。
盈时太熟悉韦夫人了,她曾数年如一日对着梁冀的母亲韦夫人视若亲母,日日嘘寒问暖,晨昏定省不离左右。
过往那些年里,盈时卑微的收敛自己的一切性子,将自己塑造成令韦夫人赞不绝口视若亲女的好儿媳。
在梁冀死了的那些年,二人情同母女一度京中传为佳话。
可后来,梁冀回来了——
那些时日里盈时的信仰坍塌了,她早已别无所求唯独寄希望于韦夫人身上。
盈时希望她能看在自己二人亲如母女的这些年帮自己一回,准许她同梁冀和离,不要再为难她。
可韦夫人呢,夫人往日只恨不能将她当作亲闺女,转身却立刻,毫不留情抛弃了她。
端庄威严的贵族主母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劝盈时:“这世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的丈夫我的儿子能回来已经是上苍恩赐,你才是梁家明媒正娶抬回来的正室,何苦学着那等妒妇?”
“该早日服软哄回冀儿的心,为梁家诞下嫡子才是!”
韦夫人说,只要她在一日傅氏永远登不上正妻的位置。
可是后来又是她不想唯一的孙子名不正言不顺,想方设法劝说盈时将那孩子记在自己名下。
盈时自然不同意,可她还没来得及不同意,傅氏便打上门来,指着她的脸骂她心思恶毒,要抢旁人的孩子。
这事儿后来传出去,更叫盈时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再添一道污痕。
后来,韦夫人眼见唯一的孙子身份矮了一头,私下便要抬高傅氏的身份,要将傅氏抬为平妻。
转头却又朝盈时哭诉自己的苦衷。
说是因为盈时与梁冀闹得不愉快,嫡子迟迟不见踪影,梁冀又要随军继续往战场上去,她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阿阮?”韦夫人见盈时一直盯着自己面上瞧,似邪祟附体一般神情恍惚,不由得攒起两条眉,却并未怀疑她。
此时她与盈时十分亲切,见盈时一度发愣,过来提醒她:“冀儿丧事,昨儿你倒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一直心不在焉的模样?方才来的可是隔房堂婶,辈分高,子孙也出息,你将人孤零零冷在那她只怕是往心里去了。回头那堂婶往老夫人处说一番,便是你我照顾不周”
韦夫人絮絮叨叨一番,盈时却只听见了四个字——舜功丧事。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丧礼么?
自己怎么活了?
怎么换成梁冀死了?
一时间,盈时被一连串的问题扰的头痛欲裂。
巨大的疑问和惊恐之中,她只以为这是自己下到了什么阴曹地府,这些精鬼装成人样,刻意来捉弄自己来的。
盈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袖下的手臂。
很疼,不像是假的。
环顾灵堂四周,一切都如此真实可她不信!
盈时神情麻木的循着人四处问:“棺椁呢?棺椁放哪儿了?”
旁人被她这副莫名的话惹得一阵诧异,却还是指着一旁的香阁里,怯怯地说:“三爷的棺椁自是安置在香阁里”
韦夫人忍不住蹙眉,追上来扯住盈时的袖,语气严肃了许多:“莫不是一上午的累着了?怎么说起胡话来?”
盈时如今根本就听不进去旁的话,一听棺材在香阁里,想也不想便要闯进去。
一度的胡闹惹得韦夫人心中发厌,不知这个前一刻还规规矩矩的儿媳妇怎的忽的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那是儿子的葬礼,香阁里供奉着多少为祖先,那是男人们才能进的地方,岂容她一介妇人之身进去放肆的!
她冷声吩咐周遭婢子:“你们几个还不快些拦住少夫人。吵吵嚷嚷扰了灵堂,叫旁人看了笑话。”
主母话落,嬷嬷们都不敢耽搁,手脚并用攀扯盈时:“三少夫人!您只怕糊涂了!这里可不容您闹腾。”
梁家门阀世族,条条框框的规矩能压死人。
香阁是梁家祭拜祖宗的地儿,女眷哪个敢进去?到时候她们没拦住,叫三少夫人冲撞了祖宗,韦夫人能放过她们?
盈时这具年轻的身子可不比往后那股废人模样,她被扯得厌烦至极挥着袖好不容易摆脱桎梏,眼见那些婆子们又要围上来,盈时干脆下死手将最前面的婆子往后狠狠一推。
最前边的婆子一时间没站稳身子,撞上了身后的婢子,一个撞上一个,齐齐朝后倒下去。
这一倒又是严严实实压倒在了韦夫人身上,险些将韦夫人都给撞到在地。
“哎呦,我的腰!”登时灵堂外一片哀嚎。
本来许多人还没瞧见,如今这哀嚎声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看过来。
盈时才不理会这些,她苍白着一张死人脸,提起裙裾跨过一道道台阶门槛,只身闯入了自打修缮起来就没女人踏入的香阁。
四周摆满了袅袅燃烧的香烛,烛光幽幽晃动。
梁家先祖在上,一扇扇漆黑牌位端正立着,按着长幼尊卑牌位的摆放次序。
天地牌位前摆着一鼎香炉,香阁下面摆着一漆金供桌。灵柩静卧于堂屋正央,一枚新作的灵牌供于其上。
离得近了,她也瞧清黑棺上暂放的灵牌上刻着梁冀的字。
梁公,讳舜功之灵位,年二十。
舜功是梁冀的字。
年二十?年二十?!
肃穆冷清的场景,叫盈时几近癫狂的负面情绪一下子镇定下来。
她后知后觉,这一切都好像是真的?
梁冀二十岁时,确实死过一次。
或者说,这里就是当年
她这是死而复生了?!
盈时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背脊都止不住阵阵颤栗升起,惊的她几乎立不住身子,腿软的朝着梁冀棺椁前倒了下来。
自己死后竟回到了梁冀忌日之上?
老天有眼叫自己回到了过去,只是又为何偏偏是如今?!
还要继续当着梁冀的未亡人,等他回来时丢尽脸面?
若是再早两日就什么都好了。
早两日她宁愿冒着天底下的谩骂,骂她背信弃义,她也要离梁府远远的,再也不要与梁氏的任何人有瓜葛。
可如今呢?她才与死人成婚的事儿沸沸扬扬,满京城都在歌颂她的忠贞,自己转头就要闹着不干了
叫世人笑话她拿婚姻当儿戏不成?
自己若是但凡敢张口,莫说梁家不准,只怕连阮家也难容她这等胡闹的
她往何处去,她还能往何处去??
想的太多,盈时悲喜交加,更是难以压制的悲愤与绝望。
“三少夫人偏要扰乱规矩,强闯进来,这是作甚?”
“谁知晓,听闻在外边闹了好一番阵仗!说是闹着要开棺,闹着要见三爷!”
“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她们家怎么教养的女郎?这般没有规矩!疯疯癫癫行事无度,成何体统?!”
耳畔传来一阵阵说教之声,叫盈时负面情绪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眸,静静看着香阁内一众男子对着自己批判的眸光,这才后知后觉情况不妙。
自己这等死而复生之事若是叫人看出端倪,只怕以为自己是什么鬼怪上身,将她捉去一把火活活烧了去
怎么办,怎么办?
她扶着棺椁边站起来,颤抖的手抓过几根香烛尽力维持着平静,往一旁香炉中借火添香。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该如何为自己方才的一番疯癫寻借口?就说是自己思夫心切,实在太想见梁冀最后一面罢
对,对!
盈时浑浑噩噩地走着满腹心事,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香炉旁。猛不丁瞧见离她极近的香炉边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形。
此时外边已近黄昏,地锦上的金辉蔓延去那片玄色袍袖。
那人皮相生的极好,鼻高唇薄,乌发如缎。一袭玄色直裾立在香炉云雾缭绕的烟影里,眉目敛垂,神情冷肃。
盈时一时间有几分恍惚,后知后觉这是何人。
见河东梁郎,如近玉山,映照人也。1
被世人高呼乃当世风华第一的梁郎,说的便是眼前人——梁冀长兄,公爷梁昀。
梁冀与梁昀是亲兄弟,生的自是身量相仿,五官棱角间颇有几分相似。
可性格当真是相差甚远。
梁冀张狂而桀骜,皆是少年的潇洒风姿。
身为兄长的梁昀却是早早褪去少年人的风发扬厉。
他立在那里,积威甚久,不苟言笑。
盈时与梁冀的兄长前世并无过多交集。
世家大族规矩重,她守着寡鲜少踏出外宅,这位大哥更是政务繁忙,逢年过节也不时常露面。
可盈时恨梁冀,恨这个烂透了的门第,连带着这位,她也是恨的。
盈时忍着怨恨,索性转眸继续点着手中的香烛,不想与他问安便只装作没瞧见他。
怎奈,手中的香烛却是与她作对。
她颤抖着手数次也引不着香烛,当真是晦气死了。
盈时几乎想要将香烛直接丢去香炉里燃烧,好早早借口离开这边是非之地,寻处清净之地好好理清这一切光怪陆离
还没丢进去,一只冷玉般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
梁昀的指节抵着烛柄往上两寸,给她递来新香,又早早避免了她去接过时二人肌肤相触的窘境。
梁昀沉吟片刻,道:“舜功已去,弟妇节哀。”
他的嗓音,低沉冷肃,又直平到毫无情绪起伏。
唤她弟妇,该是在安慰她,却又配上一副与她丝毫不熟的冷漠疏离。
这回,盈时也不好装作没看见他了。
她怔了一下,慢吞吞抬手接过他手中香烛,背朝着他将香点燃,插去炉里。
盈时心里盘算一瞬,再转身时已是满眼濡湿。
她悲凄地哭,为自己方才出格的行为朝梁昀解释:“我知晓自己不该闯入这里,实在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离他近一些”
梁昀一抬眸,便看见她那双泪眼朦胧的眼。
在炉光映照下,她秀丽面孔上挂满泪痕,悄无声息诉说着自己丧去丈夫的一腔悲哀。
梁昀是知晓自己弟弟与阮氏过往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梁冀过世后梁府本不该继续耽误阮氏,虽两府过了六礼,可终归未曾拜堂。
好聚好散,退了这场婚另嫁便是。
奈何世人皆有私心,梁昀亦有。
弟弟舜功还不满二十岁。未曾成婚,未有子嗣,却只能孤零零长眠冰冷的地下。
阮氏知晓舜功身死,仍心甘情愿愿履行二府之约嫁进来,嫁给舜功的牌位。
梁昀自是乐见其成。
可当他见到这位年轻的弟妇不顾世俗反对,孤身闯入弟弟灵堂前祭拜,只为见弟弟最后一面——那一瞬间,迟来的愧疚如同附骨之疽缠上了他。
是他一意孤行,将梁冀送上战场。
才叫这对本该恩爱的年轻夫妻阴阳相隔,劳燕分飞。
他愧对舜功,更更愧对她——
满室寂静中,他眸光平静地看着她,忽而开口:“弟妇想见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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