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从岁寒居下来,先去了角门一趟,路上见着认识的丫鬟,便问李妈妈在不在小厨房。
“这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看看才好。”
林瑜道了句“也是”,等她们走远,她走小路绕到了前边园子里。往角门的方向捎了几步,瞧见常常守门的小厮路过,一把将人拉至边上。
两人打过几回照面,小厮记得她,捂着胳膊呲牙咧嘴:“雀儿?你手劲还真大?”
林瑜不好意思笑笑,“弄痛小哥了,别生气。”
“你表弟最近还在送菜么?过几日我想坐他的牛车出去一趟。”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八钱碎银。
这人有个住在城郊的表弟,每日大早都要赶着牛车给国公府送菜。有时园子里的人出去,便找他租用他表弟的牛车,这事儿再寻常不过。
小厮盯着银子看了看,没接,“你想去哪儿?”
林瑜飞快瞥他一眼,又羞又恼,低着声道:“我身上不舒服,得去看大夫。”说罢又将攥了许久的一两银子也递过去,“别给人说,这是定金,回来后还有钱给你。”
女子身上有了什么病症,极易传成没影的闲话。小厮瞬时明白了,连忙赔笑,接过银子揣进袖中。
“是我多嘴,姐姐放心,府上这些日都要新鲜的菜,我表弟每日都得来送一趟,你挑个晌午过来就成,我叫他送你过去。”
林瑜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拿银子告诉他自己要出角门,他定然疑心重重,直接让他表弟带自己出去,这人反倒不会细想自己出去的动机了。
有了顾青川那晚的暗示明示,她已经不打算拿回身契,哪怕当上黑户也要尽早离开这里。
身处异乡,她能按照这里的规矩给人当丫鬟,但绝不能给人当通房丫鬟。
林瑜又去了小厨房一趟,恰巧李妈妈在,说了会子话,林瑜便以做了噩梦,要托她在外面买一枚戴在身上的玉佛为由,从荷包里倒出了三锭雪白的银元宝。
“要是不够,您替补个一两二两,回来我再还给您。” 在小厨房一干人等惊诧的眼神里,林瑜笑着把银子交给李妈妈。
倘若这一干人等肯去细看,或许能够发现,林瑜那只递钱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是她穿越以来最大的一笔花费,心里疼得简直像在割肉。可为了不被人知道自己这趟出来买通了守门的小厮,必须要借此掩人耳目。
林瑜的目光强行从白花花的银两身上移开,“我先不在这吵您了。”
她才出了小厨房,未来得及往回走,便遇上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对方带着人,客客气气行了一礼。
“雀儿姑娘,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
明净堂氛围静沉沉一片,林瑜到时,彩云正跪在地上抽噎,手里还捧着碎裂的红翡玉手镯。
李婆子跟着也被带来了,不解地看林瑜一眼,挨在彩云身侧跪下。
办事的丫鬟福了福身,把刚刚小厨房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遍。听到花三十两买一枚玉佛,厅中所有人都惊了惊。
月钱都没有一两的丫鬟,哪里能掏出三十两去信佛?
彩云跪在地上没说话,拭泪的动作却是更加频繁。
林瑜面不改色站在她身后,只是随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渐渐变多,后知后觉也跪了下来。
“禀老太太,我最近常做噩梦,梦中有鬼怪作祟,故而花重金托李妈妈为我买一枚玉佛。”
老太太并未应她,对身边道:“把那银子拿来瞧瞧。”
李婆子翻开兜,三锭大小一样的银元宝拿出来,还未送到老太太手上,彩云立时说道:“这就是我的银子!”
她今年年前拿自己攒的碎银在官中换成了一锭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此事早就告诉过老太太。
丫鬟把银子捧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招手,“三丫头,你来瞧瞧。”
三姑娘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遇上这事儿,雀儿倘若真如彩云所说有大哥偏袒,自己怎么能出头呢?
她拿起银子看了看,道:“我身上没有今年官中的大钱,却在二哥那儿见过一回,前几日他身上有伤,问大夫买参药时 ,拿的就是这样的银两。瞧着的确一模一样。”也没说多余的话。
老太太瞥向底下的林瑜,“彩云放在房里的银子都不见了,你原是姚家来的,今日这事儿可有解释?”
这么一会儿,林瑜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事实在很巧,她想。
桌上的银子是顾云平上次扔在她身上的,林瑜嫌晦气,便想着这次拿出来用了,又因为强迫症,从妙华给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锭一样的元宝凑上。
林瑜道:“我没有偷,银子是姑娘离府之前赏我的。”
彩云听完泪也不擦了,愕然看着她,两滴残泪挂在眼角,无声胜有声。厅中站了好些丫鬟,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喁喁私语起来。
“她之前背弃主子,姚小姐还会给她赏钱?当别人是傻子么?”
“就是,姚小姐走了,事情如何,还不是由她编排。”
她们这样想也没错,林瑜却可以拿出人证,正要开口,彩云忽地挪膝向前,泣道:
“婢子和满春的钱都被偷了,此前亦是一起去了雀儿房间,在她床下找到的这块碎玉。老太太,满春绝对不会骗您,她可为此事作证。如今雀儿说她的银子是姚姑娘赏的,婢子无话可说,即便不拿回来也没什么。
可镯子是您送给奴婢的,就这样被人打碎了,莫名出现在雀儿房里,婢子想要雀儿给个说法。”
彩云说罢,磕了两个头。
面前是打磨光滑的细墁铺地,彩云磕起头来咚咚作响,声音听得林瑜有些心烦意乱。
彩云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今日会带着钱出来一趟,所以此事并非有意预谋。她丢钱是真,镯子碎了在自己房间找到也是真。
林瑜偏头看向彩云,“你翻窗进的我房间?”
她防备心重,平日出门都会给房门上锁,窗也从里面合上。今日晌午出门,却是忘了关。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不像一个被抓了现形的窃贼,说起话来反倒像个问案的官差。
彩云被这股气势吓了吓,随即瞪她一眼。
“我今日上晌发现自己钱丢了,一直等在房中,晌午瞧见你鬼鬼祟祟带着一荷包银子出去了。如何能不怀疑你?再说了,这两日只有你一直待在后罩房,不看你还能看谁?”
林瑜又问,“这几日你可往岁寒居外走动过么?可有在何处花销过?”
彩云听不得这话,以为她要借此指责自己服侍大爷不尽心,再把失钱一事推给旁人,立时反驳回去。
“园子里有吃有穿,我要去哪里花销?匣子里都是整银,存得好好的,还没动用就被贼给全偷走了。”
她又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哽咽着对上首道:“求老太太明鉴,婢子只今日受了吩咐才下来一趟。自打去了岁寒居,并没花销过什么,连存银的匣子都不曾打开过。雀儿——”
“既然没打开过,你如何能断定钱是这两日丢的?”林瑜出声打断,“彩云,或许前些天你的钱就没了,只是这时才发现。虽然我这两日在后罩房,可前些天若有人趁着我们都不在的时候过来呢?”
她才说完,厅中又有丫鬟小声说起了话,都在替彩云忿忿不平。
“原先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姚家的人一个两个,不仅主子名声不好,底下奴才德行也难看。”
“小点声,你看她那样……”
即便没有张望,林瑜亦能感受到现在落在身上的目光满是厌憎与气愤。
“老太太。”林瑜提高声音,压下周围的议论,抬起头直视端坐在红檀木嵌大理石太师椅的老妇人。
她两鬓已是灰白,着深青佛莲绣纹褙子,戴一条素缎嵌祖母绿宝石抹额,端坐在那儿,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迎着对方目中厉色,林瑜不卑不亢,未有退却之意。
从方才开始,这位老太太便放任厅中丫鬟喁喁私语。想想也是,毕竟后罩房住的丫鬟,除自己以外,其余都是她院里的人。出了事,自然倾向于怀疑一个外人。
林瑜理解,却不能无缘无故背下这口黑锅。
“我并没有撒谎。小姐赏我银子时,大爷亦在场,如若不信,亦可派人去问大爷。倘若只因我今日拿了银子买玉佛,就要定我的罪,我不认。”
话音落地,满厅都静了瞬,老太太面色也沉了沉。
“大胆奴才!”老太太身旁的丫鬟怒斥,“谁教你的规矩?敢在老太太面前不敬!”
林瑜垂首不语,心想连质疑一句,也能算不敬?
“那碎了的镯子你如何解释?”彩云举起一瓣碎玉,怒视着她,“我的镯子和银子放在一起,银子不是你拿的,为何你床底下会有碎玉?满春也亲眼见到了,这事你还想如何耍赖?”
林瑜盯着她的手腕,想起前几日早上见到,那时彩云就没戴镯子了。
“怎么,说不出来?”彩云刚才着实被气得不轻,舌头都咬疼了才忍住没骂出口,这会儿脾气火气一股脑冲上来。
她指着林瑜,“老太太,雀儿她促狭狡诈,手脚还不干净,平日在岁寒居排喧婢子也就罢了,可她竟狂妄到连主子都敢编排。在大爷身边不知要添多少祸害。府中向来不留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求您处置了她。”
林瑜原本撑着一身硬气,听到最后一句,所有辩解的话倏地消失在喉头,神色呆滞了一会儿。
彩云还要继续说下去,被老太太瞥了眼,立时噤了声。
那双半浊的眼珠缓缓转了转,落在林瑜身上,“你方才说的那些暂且算是真的,镯子这条,还有何解释?”
林瑜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好个狡言善辩的奴才!” 老太太一掌拍在桌面,厉声道:“起初以为你是个老实忠厚的,却做出此等没行止之事,还要拖主子下水。倒是我老婆子看错,把你这蠢货送去了岁寒居伺候!”
林瑜身子一颤,“婢子错了,婢子不该狡辩。”
她学着彩云早先的模样俯首,额头贴在手背,急促道:“彩云姐姐丢了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她。求老太太留我继续伺候大爷,求您成全。婢子再也不敢了。”
这些天都是她在大哥儿房里伺候,老太太想起彩云早先所说,一时神色复杂。
此女相貌平平,心思却深,这样的祸患绝计不能再留到岁寒居。只不过她现在是大哥儿身边的人,自己不好随便处置,伤了祖孙情分。
她沉吟片刻,招来丫鬟,私语几句后叫其去了岁寒居。
*
杨瀚墨进书房禀告林瑜偷银一事时,顾青川正在案前绘丹青。
笔墨宣纸上铺就出一枕山河,石崖间有瀑布三叠而下,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隐有吞川纳海之势。*
杨瀚墨瞄了一眼,很快便想起,这是三年前随着大爷登临庐山所见之景。
他手中笔墨未停,只在杨瀚墨回完话时,微微侧首。
“雀儿认了?”
杨瀚墨想了想,谨慎道:“说是认了。”
“属下问了具体情形,那丫鬟说,雀儿姑娘原本三番五次顶撞老太太,一听要被赶出去便慌了神,说愿意拿钱出来,求着要留在您身边。老太太似乎被此事气伤了身,请了大夫来看。”
顾青川啧了声,玳瑁管紫毫笔落入笔洗。
“她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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