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的皇帝没有被允许进入产房,他现在要做的,是去祭告列祖列宗,好让他们知道皇室又将得以传承。同样是做皇帝,到了齐晦这里,才登基几个月,就连皇嗣都有了,仿佛在他身上,什么都顺风顺水,真正是天之骄子。
“湘湘,朕去去就来。”隔着房门,齐晦唤了一声便匆匆离去,屋子里湘湘缓缓睁开眼睛,见侍女们拥簇着沈嫣将孩子抱了回来,沈嫣小心翼翼放到湘湘身边,对她说,“皇上去祭告宗庙,这可是大皇子,湘湘你真能干。”
姐妹之间,依旧如从前那般彼此称呼,但这三个月来,她和齐晦努力适应了异于从前的礼节。湘湘说,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有周正的模样,夫妻的感情不会因称呼而变化,但帝王却时时刻刻要警醒自己的责任。但湘湘第一次喊齐晦皇上时,笑得齐晦都跟着脸红,好在慢慢的都习惯了。
“这孩子像谁呢?额头这么高……”湘湘侧身看着孩子,似乎还不敢信这就是她的骨肉,沈嫣则欢喜地说,“等我将来生了闺女,给你做儿媳妇可好?”
这话似曾相识,湘湘自然想起了静姝,她们姐妹曾经约定,生了孩子做亲家,她一面点头答应沈姐姐,抿了抿唇问:“静姝怎么样了?”
湘湘是在静姝房里忽然出现分娩迹象,两人分开时静姝拉着她的手要她保重,那一别那一眼,仿佛就是生离死别,此刻她心里亦扑扑直跳,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她担心静姝可能太激动,已经过去了。
沈嫣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时醒时睡,但那边的丫鬟过来问过好几次,看样子她醒来,就是在问你。”
话音才落,门前有丫鬟进来,说宋姑娘来了,想看看大皇子,湘湘很讶异,忙让请进来,便见侍女推着轮椅来,而湘湘带着静姝归来后,就把几间常去的屋子和花园的各道门的门槛拆了,好方便静姝进出,但静姝来了王府后,已经没力气像之前那样坐着随湘湘到处走,逛过一次后,这才是第二次来湘湘的卧房。
沈嫣抱起小婴儿,来到静姝身边,枯瘦的人眼中露出光芒,小心翼翼将一直荷包塞入孩子的襁褓,沈嫣笑道:“到底是干娘不一样,我们都是空手来的。”
静姝眯眼笑着,她很想抱一抱这孩子,可她抱不动,只能轻轻地摸一摸,而后示意丫鬟将她送到床塌边,湘湘轻声道:“等我出了月子,再抱去给你看。”
静姝只是笑只是点头,仿佛没有说话的力气,与湘湘双手交叠,许久之后她又有昏睡的迹象,才被下人送回去。沈嫣将孩子交付给乳母,亲自送静姝,回来时简夫人到了,她一时说不上话,再之后皇帝匆匆赶来,说既然已经祭告天地,他不需要再顾忌什么,硬是闯进了产房。皇帝守着皇后,旁人自然都不得再进入。
待齐晦离开,已是当日傍晚,简夫人在前面应付着前来贺喜送礼的人,这边是沈嫣陪着湘湘,见湘湘精神好些了,便劝道:“倘或她这些日子去了,你可不要太悲伤,对身体不好,你要为孩子和皇上想一想。”
湘湘自知必须坚强冷静地面对静姝的生死,可真到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静姝则仿佛也担心湘湘会在月子里伤心而伤了身体,她竟然一直挺到了十一月。
那日京城初雪,是湘湘出月子头一天,偏偏皇帝去巡视冬日防灾,三天后才能回来。湘湘不乐意,齐晦也愧疚,但他出门前已经抽出一切时间来陪伴母子俩,而他送给湘湘产子后的礼物,是昭告天下,有了大皇子传承皇室,在他这一代将废除后宫妃嫔制度,只与皇后相伴终生。齐晦如此情深意重,湘湘嘴上埋怨丈夫忙碌,心里却什么都体谅他。
庞世峰跟着皇帝没日没夜的忙,沈嫣一个人在家无聊,自然常到王府来,湘湘出月子在儿子满月之后,热闹已经过去,今日清清静静的,他们裹了雪衣,湘湘亲自怀抱着儿子,便往静姝的屋子来。
这里静悄悄的,侍女们打起帘子将湘湘和沈嫣送入屋内,这几天因无法送药,屋子里的药味淡了,换成了静姝喜欢的香气,湘湘坐到她床边时,静姝还在昏睡中,却是襁褓里的孩子先醒了,似乎这陌生的香气让他不安,哇哇大哭着,这哭声,倒是把昏睡的静姝唤醒。
“我抱孩子来给你看。”湘湘笑着,将哇哇大哭的婴儿送到静姝面前,小家伙撕心裂肺地哭着,正是生命的象征,静姝竟开了口道,“声音真亮,真好听。”
屋子里的侍女们都很惊讶,宋姑娘已经很久很久没开口了,那天从产房归来她几乎就背过气去,可是一天天撑到现在,没想到见到皇后,又开口了。
沈嫣听见几个丫鬟窃窃私语,说什么回光返照,她心里一沉,上前从湘湘怀中抱过孩子,道:“和静姝说说话吧,孩子大概是饿了,我抱他去找乳母。”
看着沈嫣抱走孩子,静姝的目光里满是不舍,湘湘喊住了沈姐姐,让她再给静姝看一眼,看过这一眼,屋子里的人都随着沈嫣退下,而湘湘为静姝掖被子,她却道:“湘湘,我真的撑不住了……身上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湘湘咽喉被什么堵住了,她不知道静姝是病入膏肓而浑身疼痛,还是回忆着昔日被屡屡折磨后的痛苦,她下意识地将静姝抱起来,可是抱着她的身体,才惊得心碎,静姝已经是耗尽一切,在支撑这短短的一个月。
静姝躺进了湘湘的怀里,脸上突然有了笑容,湘湘揉着她的胳膊说:“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哪里疼,告诉我。”
“哪儿都疼呢。”静姝却笑着,还能开玩笑,“你揉轻一点,别把我的胳膊拧下来。”
“谁叫你不好好吃饭,那么瘦。”
“不要说我,别说我……”静姝吃力的哼着,“你说的,什么都让着我。”
湘湘将她散乱的头发抿起,拔下自己的发簪为她簪上,静姝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笑问:“好看吗?”
“好看。”湘湘应着,见自己无法起身去妆台上拿胭脂来,便从自己嘴上沾下一点,轻轻涂在静姝的唇上,静姝很高兴,闭着眼睛也能透出幸福,可下一刻她却说,“我走了,你可别哭,要好好的啊。”
湘湘嗯了一声,可是眼泪已经决堤,热滚滚地落在静姝脸上,她又提起一口气嗔道:“你看你,不要哭,别哭。”
“我不哭。”湘湘抬手擦去眼泪,可却又顺势捂住了嘴。
“湘湘,最后的日子在你身边,我已经满足,我最怕你对我说,我们再也不是姐妹,你每次说那句话,我都心疼的要死了。”静姝很疲倦,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真的要死了,我们又做好姐妹了。”
湘湘搂着她,不愿生命从手中消失,哭着说:“我们一直都是好姐妹,这辈子下辈子,都是。”看到静姝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向远处,湘湘忽然想起一件事,着急地对静姝说,“皇帝临终前,要我和齐晦一定善待你,他说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静姝……”
静姝却摇了摇头,枯竭的身体里流下眼泪,最后一丝气息说:“他若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对我好,像你这样对我,他不对我好,那样的喜欢,要来做什么?我不……”
湘湘感觉到怀里的身子一沉,静姝最后的话没有说完,湘湘喊她的名字,再也没有回复,一声一声,当屋外的人也被惊动闯进来时,皇后已经抱着逝去的人失声痛哭。
沈嫣进门,想要劝湘湘节哀,却只听见她一遍遍对怀里的人说着:“对不起。”
圣驾三日后归来,齐晦入城后径直来见湘湘,妻子看起来很憔悴,劝说的话都一样,齐晦便只问她:“想做什么,我陪着你。”
躲在丈夫的怀里,湘湘静默许久,才想起她要做什么,风雪飒飒席卷大地,銮驾从朔亲王府移至皇城,齐晦挽着湘湘的手,从他们初遇的那道门开始走,一路走过湘湘进宫的路,到宫廷乐坊、到芙蓉居,到冷宫,到长寿的,他们走过湘湘的足迹,也走过静姝在这宫里呆过的一切地方。
待从皇城正门离开,风雪越来越大,几乎挡住视线,齐晦将自己的雪衣裹在湘湘身上,示意宫人将城门关起,轰隆隆的声响里,之前的一切都重新出现在眼前。
“走吧。”齐晦道,“明日,朕就命人开始拆除皇城,再也不会回来了。”
湘湘把丈夫的手藏进怀里暖着,悲伤数日的她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再哭了,以后你也不能招我哭,静姝要我好好的。”
齐晦淡淡一笑,銮驾已靠近,他将湘湘搀扶上车,回过身,立于风雪之中,最后望一眼皇城,吩咐身边人:“下旨,明日拆除明德殿。”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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