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萧蕙娘将火塘边再腾了个位置出来,说:“外边风雪大,快过来烤烤手脚。”
“还成,不算太冷。”萧厉视线若有如无地掠过坐在火塘旁的温瑜,摘下斗笠挂到了门边的墙上,手上拎着几个油纸包走进来:“路过丰庆楼,买了几包您喜欢吃的糕点。”
萧蕙娘心疼儿子挣钱不易,不免唠叨:“又乱花钱,娘说了不喜欢吃这些……”
萧厉将糕点放到桌上,说:“年节里丰庆楼的糕点买一包送一包,费不了多少银子。”
温瑜先前失言问出的那句话,便被母子二人的谈话盖了过去。
萧厉脚上勾过一条长凳,坐到火塘旁烤手,这边上腾出来的空位已足够大,但他人高腿长,坐下后还是让这火塘一角变得狭小起来,仿佛是一头自饕风虐雪中归来,在这方寸空间里收起了爪牙的巨兽。
温瑜自他进屋后,便没再抬起头过,在角落默默绣着绣绷上的帕子。
奈何对面的人压迫感太强了些,还是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所有的神经。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下午还出去么?”萧蕙娘往火塘里添了两块柴禾,又把里边烧红的木炭用铁钳夹出来,放进了一旁盖着块泥砖的土陶坛子里。
“要出去。今日收的是李屠户的债,离家近,就回来用饭了。”萧厉身上的雪沫被火光烤得化开,带了潮意,他俯身去捡一截燃断了的木柴,这姿势让他骤然逼近温瑜些许,压迫感更甚。
温瑜手上的针一下子戳进了指腹,痛得她蹙眉浅嘶了声。
萧厉抬起眸,野性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正好和温瑜对上。
温瑜没敢和他对视,垂下眼蜷缩起受伤的手指,侧脸的疹子在火光照耀下似乎淡了许多。
“扎到手了么?我看看。”萧蕙娘听见温瑜那一声嘶气,拉过她的手,便见她指腹已溢出了豆大的血珠子,不由怜惜道:“怎扎了这么深……”
温瑜说:“怪我笨拙,弄脏了您的帕子。”
萧蕙娘说:“帕子沾了血倒是不妨事,洗干净就好了。”
萧厉将那燃断的半截木柴扔进了火堆里,直起身问萧蕙娘:“您的药喝了么?”
萧蕙娘道:“还没呢,打算一会儿做饭的时一并温了。”
萧厉便从火塘里捡了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往外走:“我去给您温。”
他一离开,温瑜便觉着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萧蕙娘似乎也发现了温瑜怕自己儿子,便说:“我儿虽在赌坊做事,但也不是那等凶蛮之人,你莫怕他。”
温瑜做出乖顺的样子点了头,心中的忌惮却不曾放下。
她在陈癞子手上挨过毒打,也见过他随手一鞭甩在陈癞子脸上的样子,作为被陈癞子诓骗他娘送来的抵债丫鬟,她谈何不惧那人?
所以凡是那地痞在的时候,她都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萧蕙娘又絮絮叨叨同她说了些别的,收拾绣绷时,瞧见那张染了温瑜血迹的绣帕,目光忽而一顿,拿起来对光仔细看了看,再瞧温瑜时,眼中欣喜又带了些打量:“你会苏绣?”
温瑜点头:“我娘是苏杭人,擅苏绣,我跟着学了些。”
萧蕙娘端详着温瑜绣下的那几针,称赞说:“你这绣工可了不得,怕是那些靠一手绣活儿讨饭吃的绣娘都不及你。”
洛都第一贵女,能被人称道的,自然不仅是那层身份。
温瑜的仪态,女红,才情,都是教习嬷嬷和夫子们用戒尺打出来的。
想起往事,温瑜眼神微黯,喉间窜上一股痒意,她咳嗽了两声,说:“大娘您过誉了。”
萧蕙娘看着温瑜下的针脚,是越看越喜欢,望着她笑道:“你这帕子,便是价钱翻了一倍拿小贩摊位前去卖,保准也得被哄抢一空。”
温瑜便说:“那我得闲时便帮您绣吧。”
这也是温瑜展露自己绣工的用意。
她眼下风寒虽好了些,可身子骨还是弱,从前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哪里干过粗活。
但依那地痞那日所言,是要让自己揽下家中大小活计,伺候他娘的。
温瑜忧心自己做不好,惹了对方厌弃,届时处境愈发艰难。
毕竟眼下萧蕙娘是因可怜她才待她和善,但这份怜悯能维持多久呢?萧家瞧着并不富裕,家里多了一张嘴便多了一份花销,她又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时间久了哪能没有芥蒂。
若能揽些绣活儿到身上,她也不算是吃白饭了。
萧蕙娘非是那等刻薄之人,哪能让温瑜还在病中就帮忙干这些,她回绝道:“你风寒还没好,先好生养着吧。”
温瑜说:“闲着也是闲着,捻弄针线还能打发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蕙娘也不好再推拒,她笑着应了声好,翻看着温瑜绣的那帕子,说:“你这绣的花样好看,我还从未见过。”
温瑜答:“是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许是还没传到这边来。”
她这话一出口,萧蕙娘眼中光彩更甚,说:“那敢情好,花样时兴的帕子,在赶集的日子里,挂小贩摊位前,通常要不了半日就能卖完。只是那花样子,转头就被学去了,要不了多久,满大街都是这样式的绢帕卖,终得靠绣工才长远。”
温瑜听到此处,却是眸光微动,问:“满大街都是?”
萧蕙娘以为她不懂其中情况,解释说:“卖得好的样式,哪能不被绣娘们争相学去呢,都靠这谋生呢。”
温瑜垂下眸子温声说:“那我换着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绣。”
她原本还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联系上亲随们,萧蕙娘这无心之言,倒是让她有了眉目。
若是时兴的绢帕样式,能被争相模仿到满大街都是,她将联系温氏死士的暗徽稍做改动绣于绢帕之上,寻她的亲随们看到了,便知她在此处了。
有了这么个法子,温瑜都顾不上手疼和萧蕙娘的劝阻,当下便在火塘边继续绣了起来。
萧厉端着煮好的饭菜进屋时,便瞧见那被陈癞子抵给他的女子,坐在火塘边上头也不曾抬,只专心做着手上的绣活儿。
萧厉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嫌她不做事,所以能下床了就给自己揽活儿了?
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刻薄到这份上吧?
萧厉想到她几次瞧自己的神情,都跟瞧洪水猛兽似的,心下虽微微有些不痛快,却也不甚在意。
怕他就怕他呗,怕他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顾好他娘,这是好事。
然每每想起她身上那迸出过两次的狠劲儿,再瞧她这怯懦乖顺的样子,便又觉哪哪都不对劲。
那本该一掠而过的目光,再一次在温瑜身上多停留了几息,锐利得像是要剥开她的背脊,从里边探寻什么。
但温瑜手中只余针线穿梭,似半分没有察觉。
萧厉收回目光,将饭菜放到方桌上,唤道:“娘,吃饭了。”
一直在火塘边上看温瑜做绣活儿的萧蕙娘“哎”了声,又唤温瑜:“阿鱼,吃完饭再绣吧,不差这几针了。”
原本专心致志落针的温瑜听得那一句“阿鱼”,手上的绣花针险些又一次扎伤指腹。
自离开奉阳后,便再也没人这般唤过她了。
温瑜忍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应了声好。
那方桌有一面是靠墙的,萧蕙娘和萧厉各坐了一边。
温瑜走过去时,瞧着无人坐的另一边也摆了一副碗筷,并且碗里也盛了疙瘩汤,像是给她备的。
她心中疑虑,却不敢贸然坐下,毕竟在王府,不管多得宠的丫鬟,在主子用饭时都是得候在一旁布菜的,便执了筷立在萧蕙娘身侧,问:“大娘,您有什么想吃的?”
萧蕙娘端着海碗,手上的筷子已夹起了一著油煸笋,闻言很是怪异地侧过头看她,说:“你坐下吃啊,我要吃什么菜我自个儿夹就是了。”
其实这桌上也没什么菜可挑的,除了一盘油煸笋,一盘盐煮豆子,就只剩一碟咸菜了。
温瑜执着筷子愣在了原地。
不要她布菜?
她探寻的目光看向了那地痞。
萧厉被她看得一口疙瘩汤噎在了喉头,咳嗽两声才说:“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下吃,你坐下吃就是了。”
温瑜这才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扒着碗里不知道什么面糊煮成的疙瘩汤吃时,慢慢想明白了一点东西。
那地痞虽说是让自己给他娘当丫鬟,但他们母子似乎都不在乎那些形势上的尊卑。
她这头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妨萧蕙娘就给她碗中塞了一箸笋丝,“怎么只埋头吃疙瘩汤,夹菜吃啊。”
温瑜心中的异样感更重了些,渐渐堆叠成了有些涩然的其他情绪,她低头扒着那箸裹着油光的笋丝,哑声道了一声谢谢。
萧蕙娘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袄仍显单薄的身板,心中怜惜更甚,说:“莫要见外,都说了往后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
萧厉扒着疙瘩汤看她一眼,没说话。
用完饭,萧蕙娘又喝了一盅药,人也有些乏了,便回房歇着去了。
温瑜听着厨房那边传来的洗刷声响,在火塘边继续做刺绣和回屋去权衡了一下,最终端着针线篮子回了屋。
萧厉收拾完碗筷回来瞧见火塘旁不见人,浅挑了一下眉。
他走到温瑜房门口,抬手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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