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霜重,倒伏在河岸边的枯草都凝了一片冰碴子。
河水虽没被冻住,可在这样天里,也浸着透骨的寒。
河岸边放着一篓已洗好的床褥被罩,原本平静的河面忽地水纹波动,萧厉拎着用水草穿好的两尾鱼从水底钻出,哗啦水声一时盖过了他手上两条鱼的拍尾挣扎之声。
这样霜冷风寒的天,他竟打着赤膊,此刻发梢和整个精壮的胸膛都往下淌着水。
没了衣物遮蔽,那肩背虬扎的肌肉,线条走势流畅又漂亮,随着他动作间微微鼓起,似蓄满了力量,只不过肩胛处有一块疤,像是烫伤所致。
他胡乱甩了一下头,乌黑的发梢水珠乱溅,望着手上的两条鱼,朗声笑道:“算你们走运,今晚祭你萧爷一家的五脏庙!”
两条鱼又一次拍尾,反溅了他一脸的腥水。
萧厉“呸”了声,扬手把鱼往岸上一甩,掬了把水洗脸,又顺带将额前湿透的碎发往后一捋,这才抬脚往岸上走去。
他发根仍往下滴着水,随着他离岸越近,水位渐浅,能清楚地瞧见腰腹间的肌肉亦是块垒分明。
太阳露了半个影儿,他耳际的碎发将滴未滴地坠着一颗水珠,叫日光这么一照,便像是异族男人戴了耳饰似的,莫名多了几分邪气的蛊。
这个时间点,河岸边还没人来浣衣。
萧厉上了岸,坐在河滩上拧干自己长裤上的水,又随便拧了把滴着水的头发,用发带绑起。
他在河滩边打完一套拳后,湿透的长裤便叫身上的热气蒸得半干。
这套拳法是他从前在牢里时,一个疯老头子教他的。
那疯老头对他非打即骂,还逼着他学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萧厉那时不过八九岁,觉出练这套拳法能强身健体,可以让他在牢里靠拳头吃饱饭,虽全然不懂那疯老头教他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便也认真学了。
但一直到他出狱,他都没摸清疯老头让他熟记熟背的那些图文是干嘛的。
后来偶然一次听评书,听那说书的葛老头说起前朝大将以衡轭阵破敌的故事,他才陡然一激灵。
疯老头教他背过的东西里,就有衡轭阵。
他大字不识一个,原本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只是摄于疯老头打他打得凶,在牢里一待又是七年,才全靠着死记硬背,做到了烂熟于心。
在葛老头那儿知道衡轭阵乃一排兵布阵的阵法后,他便常去听评书,葛老头一讲历代武将的故事,准能又蹦出几个他在疯老头那儿听过的词来。
他便靠着这样的法子,摸索着将自己死记硬背的那些东西,同历朝历代当真发生过的名将事例对应起来,慢慢去琢磨每一场仗里的对弈。
虽说好像是闲得慌,但每次琢磨起这些东西,他整个脑子就会变得尤为冷静。
侯小安以为他是喜欢听那些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故事,常去葛老头那儿听了评书后,回来说与他听,他无从说起,便也从未过多解释什么。
等身上热劲儿散得差不多了,萧厉穿上脱在一旁的褐衣,拎起鱼端上衣篓就往回走。
却在路上碰见几个结伴去河边浣衣的妇人。
他瞧着其中一个妇人,拧起了眉头:“方大娘?你不是说病了,到年底都不接浣衣的活儿了么?”
被萧厉唤住的妇人似有些惧他,端着木盆眼神闪躲,期期艾艾地没敢接话。
还是边上的妇人帮腔道:“萧家小兄弟,这……你家的事情已传得整个南三巷人尽皆知了,方嫂子又不止接你一家的活儿,旁的人家说……跟你家的衣物混在一起洗,怕不干净,方嫂子也得靠给人浣衣糊口的,总不能为了你家,就丢了旁的生意……”
萧厉听出几分不对劲来,问:“我家什么事?”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见他似真不知情,先前说话的妇人才道:“有几个泼皮占了葛老头子那说书摊子,这两日一直在四处说……说你娘曾是醉红楼头牌的事呢……”
那几个字仿佛是什么逆鳞,叫萧厉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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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瑜对这一带路况不熟,全凭着侯小安指路,将他扶着往医馆去。
但侯小安被踹了好几脚,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脏腑,眼下被她扶着,走路都很是吃力。
温瑜有些忧心地道:“你不让我同你二哥说,可你这一身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你如何瞒得住?”
侯小安掩唇低咳,说:“先瞒着就是……”
他抬起一只被打肿了的眼看路,瞧见立在前方岔道口处的人,面上神情变了好几息,才只嗫嚅唤了声:“二哥……”
温瑜骤然瞧见萧厉,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扶着侯小安站在了原地。
萧厉走过来时,侯小安还想挤出个笑脸,但他脸上这会儿青一块紫一块的,稍微做个表情便疼得厉害,最终只能露出个别扭的笑容,说:“二哥,我……我不小心摔的……”
萧厉没说话,从温瑜手上把人接过,将人架到了自己背上,一言不发地背着侯小安往医馆走。
温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眉稍微拢,只觉他这样子,兴许是已知道了什么。
侯小安趴在萧厉背上,见他不说话,心中便有些发慌,但几次想开口,因他此刻周身气压实在是低得吓人,愣是没敢张开嘴。
他也知道自己编的谎话低劣了些,可情急之下,实在是没想到更好的借口。
到了医馆,萧厉也没多问侯小安什么,只唤大夫过来给他看伤。
大夫解开侯小安的上衣,瞧见他瘦弱的胸膛和腰腹,布满青紫的踢痕时,连连叹息:“才多大个娃娃,怎地叫人给打成了这样……”
温瑜碍于侯小安之前的乞求,不好接话,只沉默着给大夫打下手,帮忙递上一张热帕子,让大夫擦一擦侯小安脸上的血污。
萧厉对这类跌打所致的伤似极有经验,已倒了药油在掌心,搓热后往他身上擦。
侯小安瞥着萧厉的脸色,心中忐忑愈盛,勉强扯着嘴角朝他笑,说:“二哥,我真一点都不疼……”
萧厉手上搓药油的力道一重,侯小安便控制不住地倒吸了口凉气,青筋凸起的手也抓紧了身侧床沿。
大夫瞧了,只说:“忍着些,你身上淤伤重,就得这么揉,药油才见效快。”
侯小安疼得齿关龃龉,额角都浸出了冷汗,他察觉到萧厉一反常态的沉默,只觉不安,几番想说话,奈何力气都用在了咬紧牙关上,再开不得口。
温瑜见他忍痛成这样,瞧得有些不忍心,垂下了眼。
等揉完药油,侯小安头发根都已叫汗水浸湿了,仰躺着直喘气。
大夫还要给他开内服的药,温瑜见萧厉洗了手坐在一旁,至始至终都没开过口,觉出兄弟二人许是有话要私下说,便跟去外间拿方子。
萧厉直至此时,才出声:“小安,你是不是觉得二哥特没本事?”
侯小安有些慌了,忙说:“不是,我从没这样想过,二哥……”
“那你为何被些杂碎打了,都还要瞒着我?”萧厉陡然抬眸,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眼底,掺着戾气催成了股猩意。
侯小安哑然,他瞒着萧厉,是不想让他知道,萧蕙娘被那群混账如此编排羞辱。
但萧厉盯着他,黑眸沉煞:“打你,编排我娘的那几个杂碎,是谁?”
侯小安嘴唇嗫嚅了下,见他果然是已知晓此事了,便也没再隐瞒,如实道:“是王庆手底下的陈四、王五、冯老七几人。”
萧厉起身便朝外走。
侯小安见状忙要拦,奈何伤势太重,下不得床,只能大喊:“二哥!你别一个人去!三哥和底下弟兄昨天挨了罚,也还躺床上下不来呢,你等咱们弟兄伤都好了,再去出这口恶气!”
温瑜在柜台处听见里间的喊话声,一回头,便见萧厉沉着脸掀帘出来了。
侯小安瞧见她,忙叫她:“阿鱼姐,你替我拦下二哥!拦下他!别让他去!”
温瑜见萧厉周身戾气逼人,必是要去找那些泼皮和指使他们的幕后之人报仇,同他视线相撞时,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逞这一时意气……”
萧厉同她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句:“替我看着些小安。”
温瑜蹙眉,还要再劝,但他已大步迈进了风雪中。
里间只余侯小安呜呜在哭:“二哥,不能去……”
温瑜不知今日之事是否同陈癞子将自己抵给了萧家有关,但萧蕙娘都已受了波及,她万不能再坐视不理,便掀了里间的门帘,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侯小安道:“你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将那伙人同你二哥的恩怨同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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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天寒地冻,乾坤赌坊里边却是暖气袭人。
每张赌桌下方都置了炭盆子,下注的人挤做一团,喊买大买小的声音能掀翻了房顶去,热气熏得那些着厚袄的赌客个个面红耳赤,身上冒汗。
王庆跟人在赌桌上连赢了几把,这会儿兴致也颇高,他将身前的银两全推了出去,喊道:“下一把老子买大!”
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泼皮对了个眼神,当即也纷纷掏出银子,押在那边:“咱们跟着庆哥买!”
那些不明就里的赌客,见他赢了那么多把,都当他今日手气了得,便也跟着下注。
乔装成赌客的赌坊伙计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买小的那边,喊道:“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子买小!”
赌客们纷纷笑话他轴,只有联手做局的一众人,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摇骰子的伙计举着骰盅摇得哗啦响,赌客们一双眼珠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手动,几乎要把眼珠从眼眶里晃出去。
待骰盅摇定拍桌上后,赌客们一个个都兴奋不已,极有节律地齐声喊道:“开!开!”
那伙计正要开盅,忽听得门外一声巨响。
众人扭头望去,便见两道人影被飞踢进来,将雕花木门撞了个稀巴烂,砸在赌桌上,震得桌上器具飞迸,滚落一地。
赌客们哪里见过这架势,忙尖叫着躬身躲窜。
唯有王庆稳坐在赌桌中央,缓缓抬眼看向那一身冷桀走进赌坊的青年。
萧厉赤手空拳踏进内堂,王庆手底下一众混混瞧见他,赶紧上前呈扇形将他围住,但都知晓他的厉害,又摄于他此刻的威势,无一人敢真正凑上去找打。
萧厉对这些人视若无睹,抬脚径直朝王庆走去,手上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王庆眼皮一捎,做势起身,嘴上戏谑道:“哟,这不是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萧厉便已一脚便踢翻了那张赌桌。
王庆忙侧身以肘背作挡,厚重的赌桌方轰然砸地,他便被对方拽起襟口横拖过去,随即下颚挨了蛮力十足的一拳。
王庆倒飞出去,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饭渣,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骨骼碎裂的声音,然后整个下颚连着脑袋都无甚知觉了,落地砸榻了后边一片桌椅。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底下的泼皮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
萧厉盯着地上死狗一样挣扭,试图爬起来的王庆,走过去一脚踏在他背上,将人踩得口鼻出血,侧脸紧贴在一片脏污的地面,才森冷开口:“你我之间的帐,该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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