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是一门学问。
比方说某人得了个大胖小子,产婆跑出来报喜,这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但如果这胖小子生得漂亮,五官尤似邻家那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呢?一样是报喜,这就要小心一点了。
至于王黼和蔡攸报的这场喜,是尤其需要一点语言技巧的,因为它本质上还不能称作是“喜”,而是一道需要大宋最高决策者做出选择的题目。
当然,决策者通常不需要自己独自做出抉择,他毕竟富有四海,自然也有这个国家最聪明,最有口才的一群人辅佐,他们会围绕在他身边,尽心尽力地对他说点什么。
此刻官家身边就有这样一群人。
少说活了两个甲子,也就是一百好几十岁的玄通先生就是这样一甩拂尘的,“师兄诺大福缘,天人相得,偏又有那班俗物前来叨扰。”
另一个鹤发童颜的神仙便笑,“这世间富贵,师兄坐着也是安享万年,何必耽搁清修哪?”
“是极,是极!”第三个神仙就斜眼去看那个宦官,“我们这一班师兄弟,还等着师兄登仙之时,同去天上开一开眼界呢,俗人速去,速去!”
虽作道士打扮,到底还是被当做俗人对待的那个白面宦官不慌张,也不气恼,只露出一脸可怜模样,小心地望向官家:
“虽是俗务,真人且看在相公们一片孝心的份上哪!”
他这样做低伏小,像是央求官家,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又望了一圈神仙们,似是求他们高抬贵手,又似是求他们帮忙说项,求一求官家别只顾着天上事,人间这摊子也还要他做主呀!
神仙们高傲地扬着下巴,一脸不屑。
一旁跟布景板似的仙童有点站不住了,上前一步,想说点什么。
终于有个神仙叹了一口气:
“师兄安坐亦可升仙,只是这一世担了赵家的因果,省不得要给天下人百年的富贵安宁,这也是师兄的因缘,咱们且多等个百八十年,又值什么?”
这话说得精巧,让听了报喜还端在那里面色不豫的玉清师兄终于缓了脸色。
“我有何喜?只盼生民黎庶安居,盼大宋国祚万年,”他缓缓起身,麻衣袍子随微风轻轻拂动,真真的超凡脱俗,仙风道骨,“于我一人,早已勘破真妄,是再无喜可贺的。”
大家感动极了,又是一波马屁,留仙童一人又张了半天嘴,硬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其实非要说,她也能说点什么,就只是马屁说不出来,只能说出点祖宗含量极高的话——毕竟仙风道骨的官家一起身,那身麻衣在阳光下照啊照,里面水一样柔滑的细丝在阳光下闪啊闪,还有那深浅不一的丝线藏在苎麻线内,隐隐就汇作一条威严的龙,于云间行走,忽而阳光照到,那龙就探出头来,双目如电,俯视众生。
几万贯打底的一件麻衣,非同凡响。
神仙们说了无数的废话,但不白说,就在王黼和蔡攸两位相公走过来时,玉清师兄刚刚大手一挥,给师弟们刷了些微不足道的小礼物——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呀,不过是再盖几座道观给他们清修,顺带圈一圈道观附近的土地,这活儿俗气,不是神仙中人该干的,换李彦来就是,官家身边这几位大宦官,各个都长了一双能抓钱抓地的大手,包准把这事儿安排得妥妥当当,再听不到百姓一丝怨言的!
至于修道观的钱?什么钱?太俗了!大宋有的是钱,拿个几十万贯出来算个什么!
神仙们是飘飘然而去了,细看脚下连泥都不沾,就要驾起祥云,两位相公见了此情此景,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天大的喜事呀!
“张觉于兔耳山大破完颜阇母部,斩首数万,金酋完颜阇母仅以身免哪!”王相公笑道,“可怜张觉战场还不曾清点完毕,便急急地送信来了!”
报喜的文书呈了上来,官家还不曾看,一旁杵着的小姑娘突然发问。
“张觉是我们大宋的将军吗?”
官家还在看那封战报,没有说话,继续保持了一个高深莫测的人设,于是王相公和小蔡相公互相看一眼,又悄悄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的神色。
“虽非宋臣,却为汉民,其心向大宋久矣。”
“那他不是大宋的将军,”小姑娘这样打了个标签后,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他打败了金人,金人是我们的敌人吗?”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王相公就斟酌了一会儿,“金人虽与我有盟约,夷狄也,非我族类,岂会守信?”
“那么张觉这一仗,”小姑娘又问出第三个问题,“是会令金人闻风丧胆,不敢再来,还是激怒他们,让他们换一个更加高明的将军前来呢?”
王相公没回答,小蔡相公也没回答,就像是暂时被禁言了似的。
官家终于看完那封战报了,笑吟吟地看向他们俩,“卿以为朝真帝姬若何?”
两位相公的禁言模式突然又被解除了,“真仙童也!”
官家哈哈大笑起来,满意极了。
张觉此人的来历,其实可以很简短地说清楚:他是个辽朝的汉人,在辽朝面对金人攻势节节败退时起了二心,跑去降了金人,当了金臣。再后来金人一口气吃下这许多土地人口,拍着肚皮慢慢消化时,张觉又起了三心,暗中降宋,给自己找了第三家老板。
那现在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就摆在面前了:当初宋和金订立“海上之盟”,手拉手好战友,并肩攻辽,现在你转头包庇一个金人的叛徒,你怎么说呢?
身侧是仙童,身前是两位相公,加上旁边伪装道人的宦官,一共八双眼睛一起盯着官家,要看他如何决断。
官家捻捻修剪梳理得仙气飘飘的胡须,“孤不过怜悯北人孤苦百年,今日得见父母罢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刚刚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那双细而柔和的眼睛微微向下,睫毛也跟着忽闪忽闪,又显出了十分悲天悯人的慈悲来。
“赏些金帛给他吧。”他最后这么拍了板,“再加封一个节度使。”
一旁的仙童默默握紧了拳头。
王相公和小蔡相公得意地互相看了一眼。
“官家悲悯,”小蔡相公笑道,“到底民间闻听了这样的消息,必是要庆贺一番哪!”
“临近神保观二郎生辰,许民间三日灯火不禁就是,”官家淡淡地说道,“你们几家也不要太铺张,修仙入世,总是一个惜福为上。”
两位相公齐齐躬身行礼,“若无玉清真人带擎,岂有臣这等俗物享用太平世道,建功立业的余地呢?”
“咱们到底是君臣一场,”官家笑道,“说这些话倒俗了。”
两位相公是去了的,官家一回头,发现仙童还在那里杵着。
“呦呦?”
呦呦用一双死鱼眼看着他。
“你难得回来,”官家的声音又变得很温和,“可要去你娘娘宫中,寻姊妹们玩耍几日?”
“爹爹,”她说,“你真要赏张觉,以后就不可弃了他,相公们最爱劝这样的事——”
爹爹的脸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了。
“梁二七!”他唤了一声那个白面宦官,“还不送帝姬回宫!”
赵鹿鸣的第一次谏劝以失败告终。
虽然失败,但也不算完全没有转机,毕竟那个一看气质就知道师从梁师成的内侍虽说又给她塞回马车了,可马儿在汴京城里走了半天,她又被扶下来时,还在艮岳门口。
还是白面宦官梁二七,身边还带着两个青衣小黄门,满面笑容冲她行了一个道家稽首礼。
“仙童,大喜!”
“爹爹听进去我的话了吗?”她满怀希望地赶紧问道。
“仙童今日名分初定,便喜报连连,南方又有一桩喜事!”梁二七嚷道,“威远节度使朱公所进磐固侯,千难万险,今日总算是到了汴京城外!官家一高兴,又要重赏仙童哪!”
仙童懵了。“磐固侯?那是个什么人?”
“仙童说笑啦!”梁二七开心地说道,“是块高逾四丈的太湖石呀!”
是太湖石,但也是磐固侯,高四丈,因此需要用超大船,用几千名民夫来运送,路过哪座城,就拆哪座城的水门桥梁,再要是城小运不进,就凿了城墙,反正磐固侯是不能低头的,你们看着办。
现在到了汴京城外,百姓们都跑去围观,既围观石头,也围观大船,尤其围观民夫们吭哧吭哧在那拆汴京城的水闸!
太热闹啦!太好看啦!总而言之,这怎么不算一桩大喜事呢!
梁二七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后,又去看这位仙童帝姬的反应。
按说这么个不大点儿的小娃子,听说这样的事一定是很开心的啊!看热闹谁不爱看!受封赏谁不爱受?尤其官家疼爱这个帝姬,凭她童言无忌也不生气,还一心要封她几个响亮的封号,那封号后面跟着的封邑也不会少呀!她只管跟着报喜就是,三岁稚童也懂得说两句吉利话,她怎么就一脸难看呢?
帝姬不仅一脸难看,帝姬的拳头都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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