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县衙
七尺男儿柳溶月让身着身量娇小的苏旭拽得跟头轱辘,她嘀嘀咕咕:“苏旭!咱干嘛非得大晚上来验尸啊?杨松秋死都死了!天亮再看不行吗?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死人!”
男装的苏旭头也不回:“你没见过死人我带你见!现在就有个新鲜热乎的你不能错过!”
柳溶月往后直打出溜:“他都凉透了还有什么新鲜热乎?咱见死人着什么急!就不能白天去吗?人说鬼怪怕三光!所以白天看才保万全啊……他,他,他万一诈尸了怎么办?”
苏旭满脸执拗:“鬼怪怕三光我也怕!我现在这副模样儿穿上男装也不太像爷们儿!我光天化日跟你去,我怕衙门里人先把我身上的猫腻看出来了!”说到这里,怹老人家居然满脸兴奋:“柳溶月,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让狐狸迷死的?我小时候读过《洗冤集录》,想不到竟有用上的一日!果然艺多不压身!”
柳溶月都快哭了:“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给狐狸迷死的,我就知道我早晚是让你吓死的!你说你闲的没事儿,念什么书不好……洗的哪门子冤啊?怨不得你去不了翰林院,哪个翰林兼着仵作的?!”
苏旭再不理她,闷头拽着柳溶月大步流星往前就走。
他俩一路出了三堂院落,走过二堂屏门,穿过大堂月台,过戒石坊、出了仪门,直眉瞪眼地奔着县衙大门以西的监牢而去。
虽然此刻天色已晚,可衙门里依旧有人走动。
这长长一路,差役们就看他家容颜姣好的大人和一个相貌更加柔媚的公子十分亲昵地挽手而行。众人纷纷倒吸凉气:怪不得有风声说这位大人性好男色,看来果然不假。天儿晚了你们就不避嫌疑了是吗?咱家太太呢?太太不能不管啊!
吴班头已在大牢内恭候多时,他万万没想到神隐多日的柳师爷居然也随大人一起前来。
于这位时隐时现的柳师爷,衙门之中有许多的猜测:哪位大人身边儿没有师爷?哪个师爷不是跟在大人身边儿随侍,以备日常咨询?当师爷不丢人啊!可你说这位柳师爷怎么总不见面儿呢?而且这位先生每每出现,不是黄昏即是夤夜,也不知是何来头?
偏他又姓柳!没听说盐运使柳大人家有近支子侄啊……
再看看柳师爷阴柔俊俏的面孔,吴班头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他是个柳大仙儿?
想到这里,吴班头看向柳师爷时,眼神都莫名敬畏了许多。
感受到吴班头突然改变的目光,苏旭无端觉得身上毛毛的……
柳大人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他们之间的眼神风波,她在苏旭和吴班头双重“押解”下,迈着迷瞪碎步儿,哭丧着俏丽面孔,咬牙走进了死人的牢房。
初次验尸的苏旭摩拳擦掌:“吴班头,这人到底怎么死的?如何就说是为狐妖所迷呢?”
吴班头叹了口气,他毕恭毕敬地说:“此事古怪……您还是自己看吧……”
然后,柳溶月就看到:杨松秋直挺挺地吊在牢狱窗框之上!
这人身戴枷锁、面朝里墙,一根朱红绣花的衣带将他高高挂起,脚下悬空。
黢黑牢狱,墙生青苔,腌臜遍地,秽气扑鼻。
柳溶月单手捂嘴,差点儿摔倒。
苏旭手疾眼快扶住她:“小心!”
不知怎地,被苏旭一撑,柳溶月后心陡然一暖,她勉强挺直腰背,愁眉苦脸地去看死人。
苏旭骗人!
杨松秋并不能算新鲜热乎。
虽然入狱不久,可他身上的囚服已经满是污垢。
死人脸色惨白,地上隐有便溺,就越显得他颈上喜色衣带与这里格格不入。
煌煌火把之下,那香艳旖旎的血色带子便如同赤练毒蛇绞入他的颈中。
对着死状恐怖的尸体,柳溶月几欲干呕。
忽然觉得身侧的苏旭轻轻捏了下儿自己的手指,他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别害怕!有我呢!”
这话在苏旭说来,已经觉得自己温存体贴还挺周到。
可落在柳溶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呵……没您我能上这儿来?!
无奈苏旭着实厉害,柳大人只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站在一边儿的吴班头冷眼旁观,心中不胜惊骇:大人为何对着死人笑得如此猥琐?!不是!您到底稀罕什么啊?!
苏旭当时却全部精神都在尸体身上,他低声询问:“这带子是杨松秋自己的东西么?”
吴班头大摇其头:“不是!奇就奇在这里,这带子是凭空出现的!”他扭头看向柳溶月:“大人,升堂那日您亲眼见了!杨松秋穿着寒酸,腰系粗布。倘若他身上有这么扎眼的东西,纵大人离得远不曾理会,宛平这么多衙役,岂有不留心的?再说死囚入狱,牢子需细细搜身。遇到如此古怪事物,他们定然记得。”
宛平牢子向柳溶月双膝下跪:“回大人话,现在咱们牢里就杨松秋一个判了斩监候的重犯。他收押之时小的曾细细搜身,确实没见这个玩意儿。”
苏旭森然冷呵:“哪有凭空出现的玩意儿?只怕是有人私相授受!”
那牢头脸色苍白,连连叩首:“大人!小的冤屈!小的真没给他传递过东西!”
吴班头倒肯为牢头说话:“大人、先生!杨松秋是重犯。入狱之时给他换全套囚服,就是为了提防畏罪自杀。本朝律例‘凡狱卒以可自杀之物与囚者,杖一百。致囚自杀者,杖八十、徒二年。’有这条王法在,哪个牢子不小心谨慎?”
苏旭瞧着这条明显是妇人所用的绣带问道:“难道是他相好儿的前来探监?”
牢子摇头否认:“并无亲故来探望这人。”
吴班头说:“杨松秋兄长不在,卖了嫂子便绝了亲眷。他穷困潦倒,以常理论,未必有妇人肯给他这个私物。”
说到卖嫂子,柳溶月忽然想起件事儿,她也顾不上属下的眼神儿,径自拽着苏旭的手往前凑了凑。虽然害怕,柳大人还是强逼着自己往那死人颈上细看许久,她缓缓说道:“这条衣带颜色正红,上面虽有金花钉珠,却不是什么好货精绣。平民人家嫌它太艳日常用不上,富贵小姐又瞧不上这等用料手工,我看这必是新娘吉服的配饰!一辈子穿一会儿的东西,只图当时鲜艳热闹就好。”
她忽然回头:“杨周氏做原告收押的时候不就穿着这样一身简陋红妆?我……夫人心中不忍,给了她一身日常穿戴。杨周氏替换下来的那身喜服呢?”
吴班头脸色微变,他看向牢子:“这个需向女监查问。”
牢子愣怔一下儿,连忙向上叩头:“待小的去问女监牢子。”
苏旭走近尸体仔细验看,他还是不解:“便是为了条来路不明的带子,也不能说他是让狐狸迷死的啊。”
吴班头叹了口气:“先生请看,此人脚下又无板凳、又无砖头,戴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他是如何将自己挂上去寻死的?深牢大狱,紧锁牢门,两班衙役,经常巡守,自然不能是外人进来将他谋害。大人!咱们宛平的牢子都是世代为吏,牢子杀囚罪责不小。这一无仇恨,二无油水的,谁会弄死这个混蛋啊?我敢打包票不是他们所为。还有就是……”
苏旭一挑眉:“还有什么?”
吴班头捧来外面小桌上的一包东西,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袱:“大人请过目,这是杨松秋入狱时剥下来随身衣裳。”
柳溶月看过点头:“果然是他过堂庭审时穿的那身。我记得的。”
吴班头打开衣服内袋,掏出一样黄澄澄、亮晶晶的扁平事物:“大人您看……”
摇摇火烛之下,那分明是一个纸扎的元宝。
柳溶月陡然想起,那天堂上,杨松秋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向自己炫耀,说那是他卖了嫂子的收成!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银子变成了这个?”
吴班头重重点头:“大人!不瞒您说,昨日定更,就是那顶咱们在河边儿带回的简陋小轿儿,也是无火自燃。现在已化成灰烬。那轿子好端端地放在狱神庙里,四外并无烟火引燃之物。乍然着火,衙役们过去泼水施救,再回来时,杨松秋已经给吊在这里了。”
柳溶月惶然:“喜轿也烧了?!就天黑这么会儿功夫,还出了什么奇异之事,你一起给我说出来!”
吴班头满脸没奈何:“大人,除了今年春日野狐狸叫得分外厉害,牢里再无特异之处。”
苏旭森然接口:“除了死人再无特异……”他随口吩咐:“来人啊,将尸体放下来我要细细验看。”
吴班头没想到柳师爷居然还要验尸!他显然吃了一惊,不过还是从容吩咐:“来人,卸尸。再去将本县仵作叫来。”
柳溶月听吴班头解说:“宛平仵作姓黄名连谷,本地人士,家中祖传都干仵作,手段倒是不错。”
不多时,柳溶月听到一个此地口音的男子不住口地抱怨而来:“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半夜验尸的?哪个案子验看不是午时三刻?尸气冲体算谁的?”
然后,她就见吴班头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大人审案!要你聒噪!”
黄连谷看吴班头脸色严峻,连忙肃容行礼:“小的黄连谷给大人请安。”
柳溶月瞧出来了,宛平上下都惧怕吴班头,便如同她家丫鬟婆子都怕后娘的陪房一般。
怕是怕,服不服气就两说了。
黄连谷虽然远远瞧见过这位新大人,但是跟大人共事却是头一遭。
他摘下身上包袱,眼见牢子们将死尸卸下,县令大人却毫无回避之意。
黄连谷心中奇怪:这位大人肯看着我验尸?想上任单知县,哪回碰上这晦气事不是躲得远远的?谁知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那位被称作是柳师爷的俊美青年干脆蹲在了自己身边!
黄连谷更觉稀罕:我家世代当仵作,从未见过摸死人这腌臜活计,县太爷的亲信还肯凑前儿细看的。
不过这也想不得许多,黄仵作依例点燃麝香、川芎、细辛、甘松等几味草药研磨成的粗粉以防邪祟,又将苏合香丸含在口中,并在鼻孔处涂了香油对抗腐气。
看柳师爷跃跃欲试地也要参与,黄连谷好心递过一个小小酒壶:“师爷,苏合香丸我只带了一粒来。这是苍术、白术、甘草熬的三神汤,您且来一口避避晦气。”
这些繁琐手续,苏旭以前只在书上读过,这回躬逢其盛他还真有几分新奇。饮一口三神汤在嘴里,学着黄仵作的样子用香油抹了鼻孔,苏旭果然觉得死尸的秽臭轻了许多。
按照衙门规矩:仵作验尸,监看班头不得离场,以防有人从中作弊。虽然也有家人苦主前来观看的规矩,但是杨松秋眼下无亲,也只好事急从权。
黄仵作依例检验,每验完一处,他都高声“喝报”,旁边的吴班头按照衙门印成的尸格清单逐一详细记录。在苏旭眼里,这些笔记中的繁复规矩,他们倒是做了十足。
渐渐地苏旭听出了些门道,原来验尸遇上些微伤痕,仵作也需唱喝出声,且各种伤处,还有专词。
譬如“殴伤皮肤肿起青黑而无创瘢”喝为“疻”,流血成瘢喝为“痏”,丝毫无伤需报“全”。
随着黄仵作一声声“囟门全”“额头全”“肩膀全”地唱喝,苏旭瞧出来了:杨松秋还真是身无别处外伤。
验到细处,黄仵作随口唱出:“双手有锉伤!双肘锵伤!背皮擦伤!皆疻!”
柳溶月正在寻思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身边儿的吴班头殷勤为自己解说:“寻常活人仰面摔倒,即有此伤。我们抓捕杨松秋之时,他惊惧后跌,以至于此。除了您这般金尊玉贵之体,寻常贩夫走卒、苦力之人都难免身有锵、锉,这都寻常。”
苏旭在旁边儿听着,觉得……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他也不曾忽略,黄仵作听了这话手下略顿了顿。
及至全身堪堪验完,回勘所吊颈部,黄仵作的唱喝却慢了下来:“喉下勒痕深平,黑暗,不交于耳后发际……”
苏旭一愣。
然后他就见身边儿的黄仵作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开口转快:“口眼开、手散,发髻乱,舌不出,不抵齿。项上肉有指爪痕……大人!我验此人可能生勒未死间,实时吊起,诈作自缢!”
听了这话,苏旭和柳溶月还没怎么着。
吴班头脸色率先一变,他冷声呵斥:“怎么着?你是说这杨松秋是让人勒死的么?”
便在此时,牢门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女牢子慌慌张张地双膝下跪:“参见大人!小的女监牢子马吴氏。这些日子看押杨周氏直到她完了官司走人。头回过堂之后,杨周氏蒙大人恩典,赏了身衣裳。她身上那套红艳艳的喜服便扒下来扔到一边,谁也没多理会。她回家那日,小的也曾要她将东西带走。她自嫌晦气,将那衣裳扔在这里了。小的一时贪财,将那衣裳裹起来当了死当,换了三百个大子儿。”
吴班头大怒,一脚踢了过去:“偏你爱财!这就该打!”
马吴氏挨了这一飞腿,跪在地上杀猪似地嚎啕起来:“小妇人该死,大人恕罪!小妇人是亲口听那雌儿说这东西她不要了才敢卖的啊……”
苏旭虽然蹙眉,可还是勉强压下心火,他手指着红腰带问:“你不要哭了。你且仔细看看,这带子是不是杨周氏换下喜服上的东西?”
女牢头马吴氏觑眼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像是……说不好……”
吴班头大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说不好?”
马吴氏哭丧着脸说:“这血乎乎的颜色瞅着……倒是差不多……班头请想,这等私卖自然怕人瞧见,我一股脑裹吧裹吧,就将东西收入包袱提溜去了当铺。如何看得真切?是不是丢了这带子……我也说不准……”
柳溶月心细,她好声好气地说:“这也不要紧,马吴氏,你将衣服送去了哪家当铺?可有当票?咱们赎回来好好研判也就是了。”
马吴氏听说挨了打还要破财,登时满脸倒霉挂相儿,她哆里哆嗦地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一个鼓鼓囊囊地蓝花小包。
马吴氏咕哝道:“晦气晦气,这几个破钱还没焐热呢。”说着她垂头抬手,将包袱上递:“回大人话,当票铜钱都在包里。咦?”
还没等柳溶月弄明白马吴氏“咦”什么,顺手接过包袱的吴班头也“咦”了一声:“怎么这么轻?”
众人就见吴班头随手解开包袱:里面有什么三百个铜钱?分明是一包儿纸扎的元宝!就连那应是当票的地方,也明晃晃地摆了一张黄表纸钱!
马吴氏吃了惊吓,一屁股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怎会如此?这……这必是狐狸精作祟!”
苏旭现在最烦人说宛平闹狐狸!
他懊恼叱骂:“住口!开口闭口都是狐狸!这等荒诞不经的言语衙门里能乱说?”
吴班头满脸巴结地凑了过来,他似是好意解劝:“柳师爷!有道是狐黄白柳灰,保家仙有威!要是天下没有这些神道,哪儿来的那些故事那些庙呢?”
或许是因为犯了本姓,柳溶月莫名觉得吴班头这话里“柳”字儿咬得忒深,仿佛在提点苏旭什么。
浑然无觉得苏旭自顾顿足:“这是天子脚下!传出去这些妖狐邪祟的闲话不怕圣上怪罪?退一万步说,自古以来,闹狐狸还能有什么脍炙人口的露脸故事吗?”
柳大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大楚兴,陈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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