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后园假山堆得潦草,更妙在山底下还有个并不太深的荷花池子。柳大人没骨碌两下儿“咚”一声就掉水里了。好在性命暂且无忧,就是激起蛙声无数。
当柳溶月披头散发、满脸渍泥儿、头顶荷花、手抓莲藕晕晕乎乎从池子里往外爬的时候,匆匆赶来的王话痨双腿一软“咕咚”就跪下了。
他浑身颤抖地指着前方:“哪,哪吒……”
得亏齐肃眼神儿好,他双手提住柳溶月,生生将大人从泥汤儿里薅了上来。
淋汤儿滴答水儿的柳大人让大伙儿揪着架着簇拥着热热闹闹回了卧房。
同住衙门里,闻讯赶来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吴班头,一边儿打发人赶紧找大夫给堂尊看伤,一边儿相顾顿足抱怨:“大人也太个性了!咱不过是劝他不要轻易重审旧案,他怎么扭头就跳崖自杀了呢?”
“嗨!尚书大人家独生子,难免骄横些!别看平常看着随和,难保哪天忽然心窄!”
“他可别有个好歹啊!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爸爸苏尚书必然不能轻饶了咱们!”
“别说老大人,就是大奶奶咱也惹不起啊!”
看看柳溶月一时半刻不能咽气,苏奶奶就生无可恋地自己回屋坐着去了。
他心烦啊!没一件事儿是顺心的!
胡氏眼瞅着是越来越冤了,可她的冤屈远比他想象的可怕。苏旭甚至觉得胡氏是让恶鬼拴在捕兽夹子上的牺牲羔羊,只要他们敢上前解救,就定会落入险恶陷坑。
倘若做官的是他自己,苏旭也许会屏息凝神、鼓足勇气去试试大运。可现在掌控他身子的是柳溶月!他让她替他做官,他没让她替他玩儿命!月儿已经做了许多,她不应该为他的责任赴汤蹈火。
再叹一口气,可他大概已经拉不住她了。
他真后悔前些日子教她念那些正经书。柳溶月这丫头忒实在了!她坏的不学学好的,圣人说话全当真!人家现在字字句句全是人间正道,他靠旁逸斜出的瞎话完全哄不住她。
他真不知道,柳溶月是不明白自己惹了什么人所以盲目胆大?还是把什么都想透了之后才决定孤注一掷?
苏旭扶额,这个认死理儿的倔强人儿啊,就算逼着他承认自己愿意当个娘们儿跟她过到八十五,人家都不肯吐口儿再不以身犯险的!
再往深里想,苏旭更别扭了!我以前跟哪位小姐定亲不成,人家只是退婚另嫁。柳溶月这脾气酸性啊!你乐意就乐意,不乐意就不乐意,怎么还扭头跳河呢?
就在苏旭心灰意懒,坐困愁城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那边卧室里传出惊呼之声。
苏旭心头狂跳:柳溶月出事了不成?别啊!我还想讹她,不,我还想跟她过后半辈子呢!哪儿那么便宜她跳河我就饶了她的?门儿也没有哇!
老天爷!求您保佑柳溶月好好儿的,我以后保管再不拿笤帚疙瘩吓唬她了!
双手合十祝祷已毕,苏旭提溜起裙子就往卧室跑去!
卧室的气氛十分诡异。
苏旭就见柳大人“嘿嘿”笑着坐在床上,她乐呵呵地看着所有人。
苏旭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儿,梅娘和诗素已经脸色严峻地将他拽到了墙角儿。
诗素都快哭了:“自从把她从水里捞出来,这人便似痴了一般。问也不说,推也不应。只是自顾缩在炕里‘嘎嘎’地傻笑。大夫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您说她都跳河了,她还美什么啊?我看只怕……只怕是淹坏了脑子……”
苏旭“啊”了一声:“这是大夫说的?!”
梅娘连忙好言宽慰:“没有!没有!大夫说只是擦破了油皮儿。我听齐肃说了,大人只在汤水儿里涮了一下儿就让他揪出来了,那么会儿功夫就是下锅个白菜还支棱着呢,何况咱们大人一大小伙子!”
苏旭更慌了:“难道那池子里竟是开水么?”
梅娘满脸慎重地拽着苏旭:“池子里自然不能是开水。可不是开水就不要命么?奶奶……您看大人这个样儿……您说他是不是让水鬼迷了?”
苏旭再看柳溶月时,果然见她小脸儿绯红、眼神儿飘忽、嘴角儿翘起、精神儿癔症。
苏旭惊骇之余,连忙扑上去给柳溶月诊脉。可是诊了半晌,他也没诊出什么头脑受损、失心癫狂的症候。
苏旭轻轻地推着柳溶月的胳膊:“大人……大人?”
无奈柳溶月压根儿不搭理他。她就是双手抱膝、两眼发直、老实巴交地坐那儿发呆。
眼见柳溶月竟然迷糊至此,苏旭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好端端一个人,怎么摔个跟头就成这样儿了?莫非我专克配偶?是男是女都不放过?
他不住摇晃柳溶月:“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坦?”
柳溶月痴痴地看着苏旭,更加眉花眼笑,就跟个刚娶了俊媳妇儿的傻小子似的,她一下子拽住了苏旭的手,死乞白赖不肯撒开。
苏旭这边儿越是好声好气儿好哄着,柳溶月越是目不转睛地瞧他,眼看着柳大人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苏旭急得要掉眼泪,他不住手地给她擦嘴,少见地温存体贴:“大人,你别吓我。你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啊……没关系,出了什么事儿都没关系,我保证再不打你……”
王话痨看着不对,袅悄儿地把苏旭叫到了一边儿,他说:“夫人,你觉不觉得……大人这模样儿竟好像花痴犯了……”
这话把苏旭气得一激灵,他先是恼怒地看了看王话痨,然后狐疑地看了看柳溶月,顿时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思来想去,苏旭决定不耻下问:“话痨,倘若……大人真是犯了花痴……那又该如何?”
王话痨急得捶胸顿足:“奶奶就是如今太好性儿了!我们大人福薄受不得!要我说奶奶只管拿出平日厉害的款儿来,连吵吵再嚷,拿刀子动杖。大人吃了惊吓、定能戒了色心,这痰迷心的病大约就好了。”
苏旭沉吟半晌,终于将牙一咬,将足一跺:“罢了!今天咱们就死马当活马治了!”
那日,明灭红烛之下,惨惨夜风之中,县官卧室气氛肃杀。
苏旭拎着棍子带头儿,媚娘、诗素举着擀面杖助阵,王话痨和齐肃一个拿着炕笤帚,一个举着顶门杠。众人雁翅排开,各个表情狰狞,人人脸色可怖。他们列好阵势、步步为营,神情凶残地向大床走去。
炕上的柳溶月登时眼就直了,她浑身瑟缩朝床角爬去:“你……你们要干什么?”
那夜,宛平县后衙传出了一阵凄厉惨叫,其音响彻云霄、余音绕梁。
次日,当柳大人精神百倍地出现在僚属面前时,赵县丞他们都傻了。大伙儿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还是赵县丞让一众小吏推到了前头。
赵县丞慢慢地蹭到大人面前,他谨慎问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大人理直气壮兼着莫名其妙:“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不是一直好好儿的么?”
赵县丞其实很想问,没事儿您昨天深夜喊什么啊?可是想想这毕竟是大人的内宅私事,他也不好意思问得那么细致。眼看大人气色红润、嘴唇儿嫣红,仿佛是个通体舒泰、四气神调的样子,那么说大人日常让太太痛打一顿就当舒活筋骨了?
宛平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很有默契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当然了,大家也免不得窃窃私语:
“咱大人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听王话痨说,夫人昨晚撸胳膊卷袖子一番恶治,大人睡醒一觉就好了。”
“要说夫人也是有手段的,难怪他俩凑做一双。”
“唉,这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伺候什么鸟儿啊……”
“对对对,他俩白头到老,就算为民除害。啊,呸,就算恩恩爱爱。”
宛平街头
立誓要白头到老,恩恩爱爱的梅娘与齐肃兴兴头头地走在宛平县最热闹的大街上。
这天是集日,街上都是人。
梅娘与齐肃新婚燕尔,容光焕发,他俩亲亲热热地携手逛铺子,不说话都是欢欢喜喜。今日不该齐肃轮值,梅娘要出来买料子与齐肃做新衣裳。齐肃想给梅娘打个银丝狄髻。
要好小夫妻,日子蜜调油。
这俩人在街上逛了小半天儿,梅娘不经意一回眸,忽见一个狗熊似的汉子偷偷摸摸地抱起卖饼铺子家的男孩儿扭头就跑。
梅娘一扯齐肃:“那人干嘛呢?”
齐肃失声低呼:“这莫不是个人贩子吧?”
那还能惯着坏人吗?
说时迟那时快,梅娘气沉丹田、扎稳马步,指着男人,放声尖叫:“有拐子啊!”
那拐子做贼心虚,一下子没抱稳,甩手把孩子扔在了旁边的柿子摊上。
孩子挺胖,柿子挺熟,大伙儿就听“啪”地一声,小男孩儿把那红彤彤的蜜柿子砸得稀碎稀碎的。
孩子他娘听见动静打屋里跑了出来,就看见孩子满脑袋腥红黏腻、顺着脸淌,仿佛是脑浆子流出来了。小娘子“咕咚”一声晕倒在地,她摔倒之时蹭翻了旁边杂货铺的碗碟儿架子。
随着“稀里哗啦”之声,油盐店摆在门口的醋罐子给连累着翻倒,陈年米醋淌满了大街。
卖鞋的老板猝不及防,蘸醋的绣鞋扔了一地……
那日,梅娘抱着孩子、齐肃捆了拐子,一帮人你推我搡、吵吵嚷嚷,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宛平县衙击鼓告状而来。
王话痨眼珠子都直了,干了大半年衙役了,他何尝见过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打官司的?
大堂上吵吵嚷嚷,台阶儿上热热闹闹。小男孩儿满脑袋柿子,原告被告浑身醋汤儿。
柳溶月揉着脑门子端坐酸香扑鼻的大堂之上,她心累啊:也不知道大兴县有没有这么旺的人气儿?宛平风水八成儿不好,你说咋就旺人不旺财呢?哎?这醋不错,回头让诗素买点儿海螃蟹。
那也得硬着头皮审案啊,得亏柳溶月从小儿绣花儿,磨出来了好性儿。
此案关窍在厘清责任,她先将拐子定肘收监;再让赵县丞给原告们造册登记损失,待结案时拟从拐子家产中准和赔偿;被拐的孩子经本县大夫诊断没有大碍,交给他母亲带回去洗澡;梅娘、齐肃当街拿贼可记上一功。
忙忙叨叨小半天儿,看事情渐渐有了眉目,柳大人才将拐子提到二堂细审。柳大人现在对审案很有些心得,对这起惯犯向来是剥丝抽茧地询问,外带可着劲儿地吓唬,
果然也不必动刑,只把夹棍拿出来往地上“咣当”一摆,这熊似的男子已经吓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的。
这拐子细细招认了最近几年从哪里拐了孩子,卖到了哪里。
柳溶月命赵县丞将孩童所拐所卖的去处一一仔细记下,看看能否将幼儿追回。
因本朝律法明文有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
所以为明刑责,为断官司,李司吏需将这些孩子是何人所买?买来何用一一审录明白。
眼见自己罪责难逃,拐子跪在地上哭天抢地,不停手地猛扇自己耳光,自知正是恶贯满盈。他这些年来很偷了几个孩子,卖到远方给人家做儿做女。虽然缺德,倒未曾杀生害命。只是这回情形特异,宛平县杨家坨频频有少年暴毙身死,杨家坨的族长偷偷请他偷盗一对童男童女,想去拿去祭祀山神。
柳溶月与赵县丞、李司吏对视一眼,齐齐道了声好险:“倘若不是齐肃和梅娘把孩子救下来,这娃娃难免给扔到山沟里让狼啃了。”
柳溶月惊怒之余,按“诱取良人、因而伤人”例,判了此人秋后待绞,结案报送顺天府并刑部核准。
那拐子放声大哭:“可知离地三尺有神明,莫道黄天无报应!”
柳溶月还不解恨,她命王话痨明日一早就去杨家坨把他们族长抓来并案!
这一天大伙儿都是疲惫不堪,只有齐肃今日立了大功,领了赏钱,高高兴兴地回家找梅娘交账去了。
轰轰烈烈地又了一桩案子,柳溶月心情复杂地背手回了后宅。
今天早上出门儿的时候,她虽没说什么,可苏旭对她很有些面带红晕、语音讪讪。
柳溶月不是不记得:昨天晚上,月亮底下,苏旭满眼热切地说想跟她一生一世做真夫妻。起初,她听了这话真是无比骇意外加手足无措。毕竟柳溶月做了十八年的女孩子,她从未想过给人做丈夫该当如何?
跟苏旭过了大半年,两个人朝夕相处,唯其这样打头碰脸地一桌吃、一屋睡,她就更不知在自己心里是拿苏旭做了姐妹?还是亲人?至于将他当老婆么……
她昨日从山上骨碌下来,止不住哈哈大笑,就是为了这个。一想起来要真格明火执仗地将苏旭做了老婆,她就忍俊不禁到浑身抽搐。
可难道真要同苏旭圆房么?怎么想怎么别扭啊。
宛平内室
苏旭坐困愁城。
今天他没陪着柳溶月去前面审案,实在是因为心情不佳。
柳大人如今翅膀硬了,寻常案子她能应付。可苏旭现在心虚极了。
昨天晚上,当着月亮,他跟她说要做夫妻的。结果呢?柳溶月宁可跳崖也不拾这个茬儿。
这算什么?宰相陆秀夫投海殉国,知县柳溶月跳崖拒婚?
他这就能跟蒙元狼师相提并论了么?
反过头来想一想,这事儿也难怪柳溶月。
自从跟他搭伙过日子,她当官来她做饭;她缝衣来她挣钱。有这二十四孝,还当什么夫妻?她还是管他叫“娘”合理些,叫“娘子”他自己都觉得亏心。
更何况柳大人如今长本事了,人家怎么还会乐意跟他混在一块儿?图挨打方便么?
认清了眼前的形势,苏旭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为今之计,只好拿出正牌夫人的款儿来。开玩笑!我现在是柳氏小姐,明媒正娶坐大花轿嫁到苏家大半年了!买点心还出门儿不管换呢!你柳溶月想不跟我过了!错翻你的眼皮!
这边苏旭正想得心潮澎湃之时,他忽听门扇一响。
抬头看时,苏旭不由有些呆了:时已季夏,满园繁花,柳溶月踏月色而来,衣袂似都染了牡丹栀子的浓香味道。
她翩翩走到他的身边,手中还握着一枝殷红芬芳的玫瑰。
如同做梦一般,她柔情似水地将玫瑰插入他的云鬓,还附在他的耳边低低叫了一声:“娘子……”
她离他那样近,她将他拥入怀中!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他浑身滚烫,身不由己地轻轻战栗。
然后,苏旭就听见柳溶月满脸认真地跟自己有商有量:“羲和,倘若我答应做你丈夫,你能不能把那镇宅的棍子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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