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杨家坨
苏旭满脸诧异地将通身新娘衣饰的王大公子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他脱口而出:“福江,怎么才半天不见你也嫁人了?”
王福江顿时逮住了苏旭的语病:“什么叫我‘也’嫁人了?难道兄长你嫁过不成?”
看苏旭仿佛要点头,柳溶月飞快地拽了拽苏旭的衣服角儿,她还咳嗽了一声儿。
苏旭摸摸鼻子,自己也觉得不对,好在做了将近一年的女子,他已经很能蒙事。
苏探花瞬间拿出兄长的款儿来:“你别问我!你就说你!堂堂大丈夫怎么穿成这样儿?”
看着模样儿怪异的王福江,齐肃都快哭了:“小王大人!我跟您前后脚儿跳的河啊!小的找遍了那附近的林子连您的汗毛都不曾看见。怎么一个没留神您就嫁人了呢?您……您没失身吧?”
王福江一甩朱红袍袖:“休要胡扯!想少爷我是官宦人家的公子,知书识礼,三贞九烈。如何肯吃那个亏?你们单看我这一身衣裳齐整,便知公子还是清白之身。”
以苏旭为首的众人先看看王福江那不合身的袍子,再瞧瞧他露出小腿的裤子,还有那双让水泡透了的鞋。
大伙儿面儿上不好直说,心底一起抖手:完喽!王大人家风评被害!
一边儿的王话痨早忍不住了!
他满脸缺德地冲过来给王福江斟茶倒水搬凳子:“我的小王大人喂!这一宿没见,您看您遇到这么大一喜事儿,您怎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啊?来来来!您快给大伙儿说说吧,您这是嫁到哪家儿了?谁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娶了您了?”
王福江接过茶水,把脑袋上顶着的大红盖头揪下来往炕上一扔,他喜气洋洋:“唉……小孩儿没娘,他说来话长啊……”
原来昨天晚上,王福江自溶洞掉到河里就被冲到了殷山后腰。小王大人多少是有些狗刨儿的本事在身上,这一道儿上随波逐流万幸不曾溺水,好容易赶上个流缓滩浅之处,他薅住河边儿的灌木死活爬上岸来。
其时夜色正浓,暴雨之后,山风冷冽。
王大公子看看身上,叹了口气:我这就是秦琼卖马、英雄落难,这会儿跟全身赤裸比我也就脚上多了双鞋。
初秋本来就穿得少,跳河的时候还让齐肃剥去了外袍,也不知怎么的湍急河水还把他的裤头儿冲走不见。狼狈上岸的王大公子哆里哆嗦地四处踅摸,恨不得给自己先弄套衣裳穿上御寒遮羞再说。
正在冻得难受之时,借着远处山间雷电光芒,王福江陡然看见河边儿不远处有一座宅子,他连忙朝那宅子狂奔而去。
看看身上也没衣服,他满脸害臊地敲了几下儿院门。谁知敲门再三,无人答应。
王福江想想,也许是夜半更深人家睡熟了也说不定。
可是夜半风冷,实受不得,于是小王大人鼓足勇气又用力拍了拍院门。
谁知……那院门竟然应手而开了……
王福江单手捂裆,愣怔了一下儿:这深山老林里虎豹横行的,这家人就这么心宽,大晚上睡觉都不锁门的么?他转念一想,唉!我从小命好,也许这又是老天爷爷的巧妙关照。既来之则安之,我且进去求求主人家给我件衣服也是好的,到时候我再提醒他们房门疏漏,他们必得感谢于我。
既拿定了这个主意,王福江便迈步进了院子。
这座院落青砖铺地、房屋齐整,看来倒是个殷实人家。此刻院中无灯,左右厢房、两间倒坐都是乌漆嘛黑,唯正房堂屋里若明若暗地闪烁着一点诡异灯火。
王福江心头略定:大概上房屋里有人。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堂屋屋门,谁料还是没人答应。有了推大门的经验,王福江心中一动,手上加劲儿,只听“吱呀”一声堂屋的木门也是应手而开。
王福江心中疑窦顿起:这家怎么一个门也不关啊?莫非这里有什么蹊跷?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迈步进了屋。王福江从小儿身体强健酷爱飞鹰走马,现在又任了武职,比一般人胆色要壮。借着一盏若明若暗的小油灯儿,王福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子:偌大房间除了墙根儿底下立着的一个衣服架子,基本上就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四白落地,可绝非没有人居住的样子。莫非是屋主人因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匆匆逃离了?
那是什么样的危险能让屋子主人抛家舍业呢?
一阵山风拍打窗棂,远处有明暗的电弧闪过,王福江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端起油灯再看那衣裳架子。
嚯!衣服架上喜庆绣金、光芒耀眼,分明挂着一件儿大红锦袍,看款式仿佛是新娘喜服。
王福江端着油灯往左屋看了看,左屋没人;他端着油灯奔右房瞧了瞧,右边儿也没人。他再侧耳听听,这个院子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心头发瘆。
嘿!十足诡异啊!
王福江有心将整个院落仔仔细细地探查一番,打开屋门、凉风一吹,王福江顿时觉得胯下挺冷……
王大少爷赌气地重重关上房门,他对着那件儿大红喜服端详了半天,最终一咬牙一跺脚将它穿在了身上。事急从权,穿上算完!
喜服袍子宽大,王福江个头儿虽高、好在年轻不胖,如此只穿外袍不套内衣还勉强可以将就。大晚上空心儿穿袍子到底挺冷,王福江索性做戏做全套,将新娘的红裙也套身上了,就连赤红的盖头都让他当做围巾系上脖子。
御寒遮羞已毕,王福江好奇心起,端着油灯进了左套间,点燃了里面的蜡烛。这里有床铺、衣箱,还有妆镜一台,瞧着像个女子的卧室。
王福江寻思,要不我再去右边儿套间逛逛?
右套间屋更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墙边立了一个神龛,里面供了个牌位。牌位前面居然还有糕点贡品。王福江信手拿起块儿点心,心中告罪:不好意思,实在太饿。
他举着蜡烛想看看这里到底供着何方神圣?谁知道一看之下,王福江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那朱红牌位竟是他自己的!
王福江揉揉眼睛仔细再看,只见那牌位上分明写着:佛光照注恩公王福江之长生禄位。牌位左写:消灾延寿,右注:官运亨通。
看到这里,王福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不住手地拍着胸口:长生牌位啊……这是谁跟我这么客气?您给立牌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呢?差点儿把我吓死。
即便如此,王福江还是觉得这屋里怎么呆怎么瘆的慌。
有心出去吧?外头雷鸣闪电外加荒山野岭的……
王福江寻思了良久,想出个办法:他干脆拿起烛台将这座宅中所有灯火一一点了起来。不多时,这房里便是灯火通明。王福江笃信:就这亮堂堂的,什么妖魔邪祟也不敢进来!
忽然,就听屋门“咣当”一响,王福江赫然看见一个俊秀女孩儿匆匆推门而入。
对方看屋子里居然有人,女孩儿大惊失色:“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啊?”
王福江现在如此穿戴,特别不好意思。他想这么丢人现眼的,要不我就别报本名儿了吧。
于是,他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我乃登山之人不慎落水,丢失了衣裳,这不是想来府上借套衣服暂且遮体遮寒么?可是你家没人。唉,我跟你说我不是坏人,在下姓苏名旭字羲和!”
谁知他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开始骂街了:“胡说八道!姑……苏公子如何是这怪模怪样?”
王福江就见对方姑娘皱着眉头打量自己须臾,她陡然指住了自己的鼻子:“你是王福江王大公子吧?!”
王福江差点儿让点心噎死:“你怎么认识我?”
那姑娘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走:“王公子,您不认识我了?我原本是苏旭公子夫人柳氏的陪嫁丫鬟,去年腊月,我在苏尚书府邸见过您。后来……后来我离了苏府,投靠了母家的亲眷,我家小姐曾经指点我,要买点儿田产好好度日。年下我舅舅带着我去买地,一块儿山地,一块儿平地,是您帮我选的这块山陵,您忘记了?我家本来打算种些果树的。谁知道三铲子挖下去就看见煤了。托您的洪福我成了小小富户。我舅舅过年的时候还给您家送过礼呢。我全家感念公子的大恩大德。这不?现在堂屋还供着您的长生牌位!”
王福江险些掉下热泪:“敢情是你啊!您这长生牌位立的,差点儿把我活活吓死!”
让那女孩儿拉着走了几步,王福江忽然想起来不对:“哎?你家难道没有别人了吗?你母亲、你舅舅呢?怎么院也不锁,屋也不锁的?你这是要把我拽去哪里啊?”
那女孩儿满脸焦急:“哎呀,恩公!快走!来不及了!”
王福江将足一顿:“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正在这时,他们忽听宅邸之外马蹄声声,似乎有支队伍已经奔到了门口。
那女孩儿脸色大变:“坏了!他们抢亲来了!”
王福江不明所以:“抢谁?”
女孩子泪都掉下来了:“自然是抢我!还能抢您么?您不知道,这殷山之上有伙强盗,平日里就好抢男霸女。前些日子,他们扔下一套喜服当做聘礼,说是要娶我为妻。我娘、我舅舅才把我藏入深山。要不是突然看见屋里灯火通明,我担心来了无辜路人受害,我才不肯贸然跑回来以身犯险。”耳听院外有人吵嚷,女孩儿连忙将王福江往右屋推去:“哎呀,公子你快跑吧。”
王福江哪能扔下姑娘自己逃窜?他反手推那姑娘:“不不不,还是你跑。”
姑娘着急:“恩公!不是!”
王福江跺脚:“你啥都别说了!”
那姑娘都快急哭了:“你先听我说。”
王福江大义凛然:“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
就这样一推一搡,一揖一让,只听“噗通”一声,王福江竟然一巴掌将那漂亮女孩儿推了个跟头!
女孩子坐在地上,头都晕了:“哎呀,你听他们是不是进了院门?!”
耳听重重脚步已经走入院子,王福江把心一横,侠义心起,他不由分说将那漂亮女孩推到床底下:“姑娘此话未免太看不起人!他们为何不能抢我?想我侍郎公子比你差在哪里?你且躲起来!这里我应酬!”
那女孩儿被挤到床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床上“嘎吱”一声重响,当是王福江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脑袋顶上。情急之下她还想爬出来说什么,却让小王大人一脚丫子给糊了回去!
王福江把朱红盖头从脖子上解下来往脑袋上一蒙,心道:何方强盗,如此妄为?今天小王大人就要会会你们,我定保一方百姓平安!咦?不知不觉我竟和这姑娘萍水相逢了三次,也可算宿世有缘。你别说,这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声音还挺好听,心眼儿也还不错,还懂知恩图报,还挺担心我……
哎?这是谁把我架起来就走啊?!
按评书说的,咱不得先盘盘道,再提提人儿,然后才掀桌子动刀的吗?你们怎么不讲武德呢?!
就这样儿,穿红妆、蒙盖头、气迷心的王大公子被来抢亲之人不由分说端起来就走,等他明白过味儿来,红红火火的花轿已经让人给抬着走得飞快了。
良久,床底下被王福江踹晕过去的女孩儿才悠悠醒来,她揉着被王副指挥蹬得生疼的脑门子缓缓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屋子,料想小王大人已经给强盗抢走。
女孩子又惊又气又心疼,她不禁捶胸顿足:“王福江!我是想告诉你那屋里有个后门儿可以溜出去!你怎么就不容我说话呢!”
人说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王福江大小伙儿坐轿也是头一回。
这花轿挺暖和,抬轿的走得又快又稳,王福江折腾了大半宿此刻人困马乏,不知不觉就歪在轿子里打开了盹儿。等到了地方,即有健硕妇女将他簇拥着进了临时布置的“新房”。
这些人这些年没少跟着蒋先抢男霸女,许多无辜女子都是以成亲为名强娶之后便摁头发卖了的。他们年来抢夺了无数妇女,被强拉上轿的良家女子多数只会暗自哭啼,敢大声叫骂的都没有几个,似杨周氏那般又蹦又跳最后挣脱绑缚,敢冲出去拦轿申冤的简直绝无仅有。
但是就这回花轿上这位……不哭不闹,上轿就睡的……也算举世无双……
甭管怎么说罢,这总是蒋大人相中的漂亮姑娘,说是已经拴定了买主,只待蒋大人先受用过几天,就可卖份儿大钱。他们这帮办事儿的只管将姑娘塞入洞房,不跑不死等着被糟蹋就行了。
于是,睡眼惺忪的王大公子就这样给强塞进了一间屋里,不由分说地摁在了床上。
黑灯瞎火的,那起帮凶也不理他,做完自顾扭头走,只将房门牢牢锁死,就算万事大吉。
这屋里香床暖炕,榻上被褥都软,那还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心大的王福江倒头就睡,过会儿都打上呼噜了。
等到次日天明,酣睡已足的王福江刚刚揉眼坐起,忽然院子里传来哀声一片。
王福江走到窗边儿细听,就听外面各种嚎啕:“可了不得了!蒋大人死了!”
“啊?!蒋大人死了这还怎么圆房啊?”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圆房?你就不怕官军来把这里抄了么?”
“那屋里的新娘子怎么办?咱哪儿知道要卖给谁啊?”
“留在这儿也不像话,只怕她跑了要报官!”
“要不杀了算了!”
“我……我不敢啊……咱蒋大人都让天打雷劈了,我怕遭报应!”
就在这帮歹人打开了洞房大门,吓吓唧唧想将新娘勒死之时,他们分明看见喜床上端然坐着一位身穿红妆、领系盖头、手拿板儿砖的大小伙子……
大小伙子朝着他们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跟你们说,还报什么官?我就是官!小爷我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我爸爸是当朝礼部侍郎!我家兄长是宛平县令!他早知道你们欲图不轨,特地将我派到这里立功!我兄长是新科探花,有神灵护佑。你当你们蒋大人如何好端端就让雷劈死了?那就是我兄长拘神遣将!”说到这里,小王大人掂了掂手里的板儿砖:“你们要不相信,就再想想,如何昨天抬进来一个美娇娘,今天就变成少爷我了?那也是我兄长的大神通!如何?现在还敢把我如何吗?”
王福江话一出口,那些惊弓之鸟小喽啰早已“噗通”“噗通”连声下跪。
为首一人磕头不止,语带哭腔:“小的不敢。这都是误会。大人!我等都是被贼子蒋先胁迫着来卖力气的良民。我们也没有办法,要不然我们给您准备匹马回家,您……您老就把我们当屁放了吧。”
王福江把腿儿一盘,满脸刁横:“门儿也没有啊!大红花轿把少爷我抬来,让走就走?哪儿那么便宜的?于公说我是本地官员!于私说我是你们当家主母!既然蒋先死了,这个院子就得我当家!”
地上跪着的男女都要哭了:“那主母您要如何呢?”
王福江满脸得意:“封条封门!众人集合!给我备轿!爷带着你们弃暗投明!”
小王大人把话说到了这里,杨家坨众人齐齐赞叹:“不亏人家点儿正,睡觉也能擒贼!”
王话痨笑容更加蔫儿坏:“小王大人,那这一宿您不但出嫁,您还守了寡啊!”
王福江擦把冷汗:“惭愧,还没拜堂,已经丧偶!看来我得克去前夫再嫁旁人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嫂子,你从前身边那个美貌侍女家住哪里?爹娘是谁?嫌不嫌弃娶个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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