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阴冷转暖。
太阳从浓云里探出一点点身子。
微微一层薄光笼罩着大地,没什么温度,却让人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重新出现在学校有点突然,教主任和学生们脸上均是诧异。
他一会儿捏捏我的手腕,一会儿又拍拍我的肩膀,确定我活泼、健康后才敢说话。
“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微微一笑,咽下一言难尽的话,只敷衍一句。
“没瘦,只是想着要见学生,所以换了件漂亮衣裳,有点单薄。”
他哈哈一笑,扫了一眼我身上普通至极的丝绒裙,没再多问。
教主任认识傅戎炡,因此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怀疑,属于好应付,但机灵的学生不一样。
和她们大半月不见,乍一看突然有点陌生,双方都有点儿拘谨。
第一节课结束后,班长谢寻美来讲桌前找我聊天。
她也是大家闺秀,五官端正,模样清秀,文雅有志。
可惜这样的容貌和性格放在真正的名利场里,和一众衣香鬓影的富家千金相比,她又不算出色,只能算中庸之辈。
所谓是西路不开东路开,幸而她勤学刻苦,将来必会在学业上有一番建树,可以填补不足。
课间休息的时间不长,小姑娘喜形于色,拉着我聊了很多问题。
我也算承师之道,授业解惑,一一回答。
其实,若是可以,我倒是更想当谢寻芳的姐姐。
可我也是个平庸之辈,给不了她可靠的庇护,只能给她些无用的精神宽慰。
也罢,我连自己的命都没活清楚明白,还想去插手别人。
上完了课,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桌上积攒了半月的文件、册子一一整理填写。
东西不算重要,但又不得不填。
忙完一切出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天还是冷。
我左右看了一会儿,正准备去拦黄包车,一抬眼就看见林巧儿从背风处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玉儿!”
众目睽睽之下,她张着双臂狂奔,差点把我撞翻。
“我今天掐指一算,宜听曲!”
她故作神秘地从身后拿出两张戏票,一脸得意。
我看出她的心思,问是不是楼伟明送的。
她捏了捏嗓子,语气傲娇。
“哼,那肯定啊,我就说吧,男人呢,得吊着养,不能对他太好,偶尔得有点小脾气……”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别让这些轻薄言语玷污了读书学习的圣堂。
我的学生们要做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而不是只会攀附、依赖男人的弱女子。
林巧儿定的戏下午五点开场,因为时间还算充裕,所以她又拽着我去买了点吃的,得先填一点五脏庙垫个底儿。
四点过半,我们进了戏楼,握着票进了包厢。
屁股还没坐热,一群记者模样的人就轰轰嚷嚷地围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闪光灯此起彼伏,亮得人睁不开眼。
林巧儿眯着眼睛,探着脖子望了半天露出喜色。
“哟,电影明星也来听戏!咱们来着了!”
我整理衣襟,嗯嗯呀呀回应着。
“嗯,是哎,运气真好。”
演出还未开始,结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氛很快沸腾起来。
我们坐的包厢是个圆拱弧形,朝向楼下的视角不算好,但看戏的时候能讨个清静。
林巧儿大大咧咧的,也不管这些细节。
她从包里摸出一袋瓜子,咔嚓咔嚓的就磕了起来想,不一会儿又给我递了几个手剥的瓜子仁。
我运气差,第一颗就吃着苦的,把她逗得不行。
又过了几分钟,包厢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我勾着脖子转了一圈,来的大半都是上海的名门望族,看来今天这戏确实有分量。
我正要收回视线,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红舞台正前方,视野最好的那片区域,周盈盈正揽着裙摆,不紧不慢地优雅落坐。
林巧儿也瞧见了,她抓着我的袖子,愤愤不平起来。
因为我的缘故,她对周盈盈总是充满敌意。
“真想咒人,我明明是来瞻仰风采的,怎么还碰到她了?这世道真是坏透了,不想遇见谁就偏偏要遇见谁!”
说完,她翻着白眼朝周盈盈在的地方瞪了过去。
我从包里翻出戏票,看见票上印着“春生曲,金木兰”六个字。
《春生曲》是戏,金木兰是戏子的艺名。
大约是我不够时髦,这六个字都没听过。
收起戏票,余光一亮。
蓦地,我看见周盈盈回头看了过来。
直勾勾的凌厉眼神精准落在我和林巧儿这边。
不过楼下楼上的,我们又隔得远,她应该看不清。
我没说话,林巧儿抓了我一把。
“咦,她刚刚是不是看我们了?”
我闷闷一应,“嗯,确实。”
她当了真,吓得花容失色。
“真的吗?那要不咱回去吧,别看了,万一她去傅戎炡那儿告状,说咱俩看戏的时候瞪人,你以后去他那儿,岂不是又要被为难!”
这哪跟哪儿啊?
“骗你的!距离太远,底下亮,上头暗,她不可能看见我们。”
我悄悄贴着耳朵,逗她一句。
“她又不是台上老君丹炉里出来的孙悟空,有火眼金睛!”
话音刚落,场子里的灯光就暗了下来,林巧儿捂嘴咯咯笑。
乐起,戏子登场。
小生扭着窈窕的身段,捏着喉咙掐出婉转的唱腔,只是举手投足间似乎还有一点儿搭配不上的青涩感,看起来有点火候不够的意思。
林巧儿疯狂鼓动着刚被滋养显出一点儿纤白色的嫩手,没一会儿就红了。
我没太听过戏,所以无法品鉴这场戏的优劣,但看客们满堂喝彩,纷纷撒钱,由此可见曲子的动人。
一场戏一个多小时,冷硬的椅子硌得人脊背发疼。
戏落幕,几个戏子牵手致谢,我微微动了动身子。
等等,好像有人。
就在谢幕的灯光扫过的一瞬,我瞧见右边围栏处站着一抹挺立的身影,他在看我。
傅戎焕?
他怎么在那儿?
他卓尔不群,长身玉立,有股说不上来的……倔强劲儿,像冬雪中的青梅,又像深山中不屈的野兰花。
林巧儿拍拍我,撇撇嘴,“走了,散场了。”
我木讷起身,眼睛努力朝围栏边看去,但散场的人潮汹涌,我回不了头,亦看不见他。
从二楼下来后,一个穿衬衣西裤,外套马甲,别领结的纤瘦应侍生拦住我们。
林巧儿以为是凭看票可以兑换礼物,便低头翻找起来。
侍者微微一愣,笑了笑。
“楼小姐吗,我受人委托,给你传句话。”
林巧儿惊喜抬头,比我还激动。
“谁传话,传什么话?”
侍者正要开口,我却见周盈盈披着柔软的靛蓝披肩,踩着高跟鞋,步伐端庄地走了过来。
显然,她是冲着我来的。
林巧儿霎时变脸,捂着帕子嫌弃地朝地上假意啐了一口唾沫。
我不动声色,轻轻掐了她一把。
“楼小姐,林太太,好巧。”
“巧。”
林巧儿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变了调的字。
我奉上笑容,“巧啊。”
“楼小姐也爱看金木兰的戏吗?他是我朋友,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多要几张票,我们一起坐前排。”
林巧儿含笑切齿,“是吗,那能不能也给我要几张?”
周盈盈颔首,一脸真诚。
“当然,林太太若是想,单唱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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