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元旦。
这天,楼家在欢喜的红灯笼旁默默挂了几条不惹眼的白幡。
家里的仆从换了素衣黑鞋,刘妈妈也给我找了一条压箱底的黑裙,后来又顾及着我脖子上的吻痕,特意给我披了一条羊绒围巾。
傅戎炡是个疯子,我回到家才知道他在我的后颈啃了个印子。
鞭炮燃炸后的红色碎屑随风而去,飘向不知名的远处,风要是再疾一些,便会在地上形成一道绚烂的红绸。
热闹的十里洋场,沸腾喧嚣,百乐门、歌舞厅围的水泄不通。
黄包车师傅跑得两腿酸软,笑容可掬。
男人女人们换上了节日的盛装,或在舞池中咬着耳朵嚼悄悄话,或在无人经过的林子交换一个吻。
有钱的没钱的都想在这一天凑个热闹,为新的一年开个红火的好头。
可满城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唯有楼家被阴霾笼罩。
楼家从商,楼伟明好面子,最看重人情往来,
因而往年圣诞前后,他便会细细罗列出一张长长礼物清单,让下人们早做准备。
上海洋人多,有钱人家攀时髦,都学着西方的调子过日子,所以备下的圣诞礼比元旦的还隆重。
也是巧,往年的元旦,楼家门庭若市,挤满了阿谀的人,可今年却一个没有。
不来也好,省得外头人知道楼下这桩见不得光的糗事。
楼伟明自昨晚饭前听到死讯后便离开了。
他如遭雷劈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拔腿跑了出去。
两位姨太太亦是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天后,放任手里的筷子滑在地上。
大哥和二姐面色狰狞,二人对视一眼后,从容地将晚饭吃完,而后还吩咐下人,收拾两个空屋子。
事发突然,他们暂不打算回去。
此时,家里但凡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该安静。
晚上繁星点点,夜里冒着寒气,萧风瑟瑟。
林巧儿拉着我数星星。
也不知她从哪儿摸来了一根味道呛鼻且辛辣的劣质香烟,用火柴点燃后夹在手中。
她时不时掸掸烟灰,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说着听不明的话。
我微微一怔,心头微酸。
林巧儿在用柳如云的方式纪念她。
柳如云会抽烟,她能将烟圈吐得很漂亮。
脖颈纤长,像一只生人勿近的黑天鹅,永远保持警惕和儒雅。
如果没遇到楼伟明,她本该还是触不可及的柳如云,一曲唱腔惊艳四座,一道身影艳绝四方。
可这个男人打断了她飞行的轨迹,折断了她的翅膀,将她困在笼中。
烟一点一点烧着,火星时明时暗。
我心里发痒,忽然想试试烟是什么味道。
一千个人抽烟,就有一千种姿态。
有蓬头垢面,往墙根一坐,随便摸根烟卷往嘴里塞的,还有奔波劳苦,湿汗淋漓,省吃俭用饱口腹之欲的,还有像张贺年这样的富家公子,抽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融进圈子,方便找个话头,不与人脱节。
说来也怪,大多数人对男子抽烟十分包容,对女子则刁钻跋扈。
一样的烟蒂,从男人手里弹出去便是潇洒气概,从女人手里丢出去便是风骚妩媚。
他们用一根烟给人定了好坏。
男人是好,女人是坏。
柳如云曾告诫我不要当坏女孩,可是“坏”的念头早已在我的心里生了根,现在愈发茁壮。
若这根烟便是揠苗的肥料,那我想尝尝其中滋味。
“给我尝一口?”
林巧儿惊愕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朝我身后的花园看去,似是在找可以藏人的地方。
公馆里的花园是中西兼并的风格,绿植草皮每日都有专人修剪,所以在枯燥的冬日也整整齐齐。
“你现在是谁,上身了?”
她战战兢兢地起身,盯着廊下那排刚种下不久的茶花。
茶花是云南挪过来的品种,所以叶子没掉光秃,若是要藏人,也就那里有可能。
见我不说话,林巧儿失望地吸了口凉气。
“这笑话不好笑吗?”
“她走了,我有点难过。”
“你怎么什么表情都没有,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她故作生气地数落了我一番,不闻我的回音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楼家的人。
“两个姨太太一个比一个能装,大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天酒地,沾花惹草,二女儿就更别提了……”
不远处立着两个服侍她的下人,两人听到自家的主子如此编排家里的人,脸上红红白白,交替不断。
我顺势躺在地上,用脊背汲取冬日的冰冷。
林巧儿慢慢安静下来,无声地落了两滴眼泪,回屋睡觉去了。
临走前,她抬手挽了挽新烫没几日的头发,而后又转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娇媚的大半眉眼被遮掩在鬓发之下,神韵悠长而柔美,林巧儿生了一张极耐看的脸。
她说,“别太难,虽然最后还是被楼伟明这个老东西找到了,可她确实得到了自由,我保证,如果你要逃,楼家跟傅家一定找不到你。”
我点点头。
楼伟明是黄昏时才回来的,他一脸乌青,像是好几夜没合过眼。
管家搀扶着他,他木讷地扶着沙发把手,慢慢坐下,高大的身形一夜之间颓唐软塌。
无神的双眼,身上多了一股氤氲的香灰味。
脸颊似乎在微微颤抖,那张一向刚毅的脸上此时也显露出了少有的怯弱。
看着看着,一丝同情竟在我心底油然生起,不过很快,我又将这该死的恻隐之心压了下去。
他不配得到同情。
二姨太三姨太手脚麻利,分析下人做了些热乎乎的吃食。
我们三个小的则像门柱一样静静看着这一幕。
很快,菜从热的变温的,温的变冷的,下人将盘子撤了又热,热了又撤,楼伟明始终没动过。
沉默良久的林巧儿大胆上前,走到他身旁,将还残留薄茧的双手覆在他的眼皮上。
“老爷,累了吧,睡一会儿。”
楼伟明迟滞地动了动,好像能感受到眼皮上传递过来的温热。
他拉下林巧儿的手,身子一歪,枕在她的膝盖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易觉察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
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识趣散开。
我本想上楼缩着,可楼嘉承和楼嘉敏不约而同给我递眼色。
“出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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