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爬傅家人的床,可惜一直没机会。”
羊汤馆内,唱吼之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加三份酥底汤饼。”
“来一份沙律烟鲳鱼,红烧鸡肚。”
“门口一十八桌会账!”
“三十二桌上两瓶汽水。”
红柳的声音在煮粥般的嘟嘟喧沸声中尤为突出。
十分钟前。
我花了五块大洋,包下了她今晚的工作时间。
我出手大方,红柳的老板心头乐呵。
一边解着她的围裙,一边推她过来。
“既然你朋友来了,那就好好陪她呗,店里的事不用你管。”
老板娘眼尾皱纹深重,仿佛能夹死苍蝇。
她笑眯眯的,一脸殷勤地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看懂了她的眼神。
“劳烦上几个招牌菜!”
“好勒,红柳,快带人上二楼去!”
老板娘眼尾皱纹更深了。
羊汤馆分上下两层,二楼单设包厢,人少,却不安静。
红柳轻车熟路,引我上了二楼最里间。
……
与当初在菜市场游说林巧儿当姨太太不同,红柳常在男人堆里周旋,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目的。
我七拐八绕说不到正题,她开口直白,颠覆我的思绪。
“楼家、傅家针锋相对多年,谁也不肯认输,说句实在的,楼小姐也别气恼,以色诱之这样的手段未免低劣了些。”
红柳以为我找她帮忙是楼家的主意,是楼家要对傅戎炡下手。
我抿唇不语,没辩解,让她就这样以为着。
忽然,她面色怪异,带着鄙夷看向我。
“楼小姐,你和傅家二少爷就是那种……关系吧?我看上次你和他就很亲昵。”
我目不转睛地搅弄着碗里的羊肉,将去腥的薄荷死死按在碗底。
“不是,傅家看不上我,我爸老谋深算,看重面子,他留着我联姻,日后慢慢挑选佳婿。”
她咳嗽一声,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我话没说几句,她却像开闸的洪水一般,倾吐不停。
大概是这些日子过得压抑,所以她也不管我到底揣着什么目的和心思,一股脑的全说了。
“戏子这一行的饭不容易吃,唱红了,有人捧有人爱,每日赏钱不断,瞧着体面,其实还是富人的玩物,人一招手,你就得凑到跟前供他轻贱,唱不红呢,就没饭吃。”
她说自己蜉蝣命贱,自幼拜师学艺,登台唱曲儿,本是想讨口饭吃,哪料到头来却丢了饭碗。
上次兴安西园之事,傅戎炡包场两日。
她以为来的都是名流富绅,自己会一曲成名,大赚特赚,没想到后头屋子起了火。
不是字面的着火,是真的失火。
“大火熊熊而烧,又红又亮,一把火燃葬了我全部的妄念,让我坚持这么些年的执着也成了笑话。”
“我原是想借着这身份,找个富人家给人当姨太太,生个孩子,后半生也有保障,可我生不了孩子。”
“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不完整,连上族谱的资格都没有。”
她喃喃说出这句话时,我只听到肺腑传来的叹息。
戏楼失火,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名伶梦破碎。
她想给自己找条后路,当人妻妾,育女教子,安分后半生。
可尝惯了有钱的甜头,又不甘贫苦,所以想一举攀个高枝,图个母贫子贵,却又发现自己不能怀孕。
兜转半天,最后落到了羊汤馆,当个传菜揽客、跑腿结账的女小倌。
偶尔也有吃醉酒的大胆客人,腆着脸皮,扶着她的腰和屁股揉捏。
旧王朝散了,可是这些臭男人们却还把女子当奴仆女眷,稍不留神就要被占便宜。
以前卖身的奴隶叫“贱口”,主家一次付钱,终身使用,随意处置,几乎与牲畜无异。
偶尔闹出一两条人命,官衙亦爱理不答,更别说是被碰身子揩油的。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污秽地盘,男人可以秽语占女人的便宜,可女人却不能拒绝。
说到此处,红柳抬起眼眸,面色认真地看着我。
“傅家大哥一脸正派,油盐不进,是留洋回来的高知分子,我够不上。”
“傅二脾性难猜,外头传他的花边传得沸沸扬扬,可谁也没见过他和其他女人纠缠不清……”
说完,她直勾勾地望着桌上的山参炖鸡。
筷子一捞,她夹了一只鸡腿给我。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另一只腿夹进了自己碗里。
她慢慢咀嚼,神色黯淡起来。
我放下筷子,轻拍她的肩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我有楼家的钱和权,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帮你攀傅家的高枝。”
红柳是个傲气人。
方才一通发泄,她话里话外,句句都是不甘。
不甘沉在苦海,不甘沦为下流男人的鄙夷之物。
她嘴上说攀不上高枝也无所谓,可心里却将傅家两个少爷分析得头头是道,琢磨着软肋。
为了展露诚意,我抓来菜单,又点了几个硬菜,全挂在她的名下。
不瞧不知道,细一看才知羊汤馆还有中西兼并“新式菜。”
她若是想重谋一条生路,就该如单子上的菜色一样,中西兼并。
少些傲气,多些讨好。
我将台阶搭到她足下,至于要不要往上,要不要攀上那张床,还得她自己做主。
新上的菜几乎没碰,我叫她打包带回去吃。
离开菜馆时,我忽觉浑身轻松。
不为别的,因为红柳一定会答应。
沿路直走一百来步,瞧见个剧院。
门口掐腰站着两个胖嘟嘟的贵妇人。
二人嚷得不可开交,两张嘴愣生生吵出了八十个人的架势,叫一旁劝架的经理焦头烂额。
我悄悄听了一会儿,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不足为奇。
抬脚欲走,一双气冻红冻裂的小手扯住了我的衣角。
“姐姐,听曲吗,九点钟开台大戏,这是最后一张票了!”
小姑娘还没我腰高,说话却有板有眼,和我小时候有的一比。
不过经二次倒手的票比原价贵得许多,我兜里虽有银元,却不想奢靡浪费。
何况,这曲子也不一定是我爱听的。
我笑着拒绝,说自己口袋羞涩。
可她看出我在撒谎,双脚一空,像蚂蝗一样半挂在我腿上,扒也扒不走。
“姐姐,买了票吧。”
她紧紧抱着我的大腿,眼光一直扫向我的侧后方。
“我在这守一天了,这张票要是卖不出去,他会打我死的!”
我扭着脑袋去瞧,真就见着一凶神恶煞的男人。
他双臂环抱,坐在花台边。
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截枯草,戏谑、阴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来。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求着我,几乎要落泪。
这一瞬,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人总是远远地站着,脸色阴晴难辨,操纵、控着我的每一步。
那时的我同现在的她一样,也希望有个人救我眼下苦难,可……
我低着头为难,今天我侥幸帮她,那她明天呢,以后呢?
一道颀长的黑影覆了过来,弯腰,低声,将小姑娘从我腿上剥开。
“楼小姐。”
来人笑容温润,如风如泉,小姑娘被他卡着腋下,一动不能动。
“傅……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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